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瓶邪同人)[瓶邪]不眠》作者:子扶 文案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此文中心宗旨全在这儿了原谅这货文案废不是一天两天了TUT PS:现代架空,技术瓶X编辑邪,温馨主。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邪,张起灵 ┃ 配角:盗墓众 ┃ 其它:盗墓笔记,架空    1       “我喜欢你。”   云彩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包厢里鸦雀无声。   不知道电话那头什么反应,云彩没有马上挂断,在众人不怀好意的视线洗礼下镇定如初地举着手机。吴邪心底却漫出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好像施了催长剂的种子,破土而出后迅猛生长,枝叶爬满整个胸腔。   很快,云彩一言不发地掐断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将手机还给吴邪,嘴角挂着礼貌的笑。像是拧开了瓶盖的汽水,周遭轰然炸开,在场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起那边的反应时。云彩只是端着茶不紧不慢地啜,含笑摇头。在场人先后领悟,没趣地闭了嘴。   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解雨臣是公司目前最看好的神级作家,事业蒸蒸日上,私下却玩性极大,经常组织聚会。而作为其发小兼现任责编的吴邪,自然逃不过这样的场合。好在吴邪生性随和,也好玩,解雨臣邀请的人也不是什么清高人物,大多时候都能达到宾主尽欢的效果。   这次没去唱K,一群人在茶室免不了玩点游戏。罚酒实行了一会后,基于在场不少人得开车回家,就把惩罚项目换做指定告白。众人统一意见后向受罚者出示一个数字,受罚者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相应位置的联系人,拨号告白。读书年代就经常玩的游戏,虽然不及真心话大冒险刺激。云彩是第一个中招的,阿宁又说这样不够,偏要指定用吴邪的手机,一次坑一双。吴邪来不及抗议,就被在场除他和云彩外的全票赞成打压了。不过吴邪玩性也不小,妥协后就认栽地将手机交出,也没多想,不料大家爆出的数字却挖出了一个惊人的名字——张起灵。   要不是这么一闹,吴邪还真不记得自己手机里还有这个人的号码。虽然同在一家公司,张起灵是技术部总监,技术部与编辑部的来往也不少,吴邪和这个人当面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张起灵向来独来独往,外形优势挺大,却硬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扑克脸,吴邪自觉交际能力不错,却完全没有和他混熟的自信。进公司时间不长,和他的交流大部分是网聊,而且必定与工作有关,三言两语,简单明了。手下作者遇到问题,需要联系技术解决时,吴邪更多时候找的是与解雨臣关系不错的黑眼镜。遇到大故障,在总编阿宁忙不开时才私戳张起灵。   也不知道刚才的事那家伙会怎么想,毕竟是吴邪的号码。   忧虑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吴邪就找到安心的理由了。张起灵的号码是他刚进这家公司的时候从胖子手机通讯录里弄到的,同批存入吴邪手机的还有其他不少同事的号码。然而至今,那批人里唯一还没用手机联络过的就是张起灵。对方手机里八成不会有他的号码。   新一轮游戏即将开始。胖子不乐意了,打从云彩向张起灵说完那四个字就没缓过来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道:“不成不成,你们这是在耍流氓。我要代表组织严肃阻止你们继续犯错误!”   解雨臣扭头瞥他一眼,眉眼带笑,“胖爷,说谁流氓呢这是?”   “你还不承认?”胖子眼睛一直,一把拍上吴邪的肩,“顶着小吴同志的脸皮耍流氓,这是罪上加罪。”   吴邪端着水杯的手被他挤得动不了,提起另一只手蛮力推开他,道:“关我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胖子拖长尾音,“都调戏到张小哥头上了,天真你胆儿肥不懂事,胖爷这是代表组织关怀你,替你说句公道话。”   吴邪切了一声,正欲反驳,就被云彩打断。   “咱们继续。”   胖子一愣,扭头望向云彩,结果被她眼中熠熠的光彩弄得当头一棒。但就像刚才云彩受罚前他主动提出代替却被对方拒绝一样,他只嘀咕几句就作罢,也不继续和她争执。   “开始开始。”阿宁放下啤酒瓶,拍掌道,“我赌这轮super吴输。”   “靠有你这样的吗?”吴邪笑骂。   秀秀道:“宁姐我挺你。”   吴邪满脸黑线。他越来越有朝“最受妇女欢迎压榨对象”发展的趋势了。   不待吴邪开口,胖子就接话道:“必须给天真这个机会,指不准今儿就能好上一个了?省得成天相亲没一次成的。”   其他人纷纷起哄,解雨臣难得对胖子露出一副见知音的表情,道:“胖爷没白比我们多活几年。”   胖子不高兴了:“死人妖又想说胖爷老,嘿我和你说,胖爷永远一颗十八岁的心,可水灵了,跟……”   “得了,你还有闲心担心我?”吴邪一拳捶上胖子的肩,一本正经道,“况且小爷这是眼光高,看得远。”   胖子大笑:“得,天真你尽管往远处看,胖爷随时提供望远镜。”   吴邪站起身,伸手勒上他的脖子,冲解雨臣道:“换真心话大冒险,今儿不帮我把这胖子往死里整别说咱俩是兄弟!”   解雨臣爽快地合上手机,往包里一塞,卷起袖口,“元帅,得罪了。”      吴邪步履如飞地走进宣传部的时候,胖子正趴在办公桌上,死盯电脑屏幕,笑得一脸猥琐。吴邪第一反应是这厮在看片子,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猜想。又不是单人办公室,料他也没这胆。   一路和几位同事打过招呼,吴邪直奔胖子的位置。对方也注意到了他,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伸手从办公桌下拉出条椅子,道:“哟,这么闲。不怕阿宁来提人?”   阿宁是总编,吴邪的直属头儿。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是出了名的女人中的大丈夫,吴邪溜到胖子这聊天没少被她风风火火捉回去过。   就着胖子身旁的椅子坐下,吴邪一扫电脑屏幕。映入眼帘的是QQ聊天框,再一看,聊天对象备注为云彩。   “难怪霍玲想把你送我们,除了泡妞你还有别的用处么?”   胖子不乐意了,肥厚的手掌摆动几下鼠标,点了最小化按钮,就道:“胖爷我在这起的可是起主心骨作用,小同志懂个屁。”   吴邪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没开口,就见胖子突然一改脸色,笑得贼眉鼠眼,道:“话说今儿是谁把我们小天真得罪成这样了,瞧这一脸火气。告诉胖爷,胖爷就是你娘家,亲娘给你做主。”   “他娘的谁是你儿子!”吴邪黑起脸怒骂,心里却舒服了许多。也不再扯皮,随手抄起胖子桌上的一罐啤酒,刺啦一下拉开拉环,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压低声音道:“大神怎么了,这年头大神一把抓。”   胖子想了想,恍然大悟,“听说那谁不干了。怎么着,他手下的人?”   有个经验丰富的前辈离职,他手下的作者就被分配给其他编辑。吴邪做编辑的时间不算长,带的作者不多,自然被分到了不少。他自认为向来和作者相处还是不错的,今天却碰一鼻子灰。   “我说你就是太温柔了,拿出和胖爷扯皮的功夫不就结了吗?”看他不说话,胖子就当默认,一脸恨铁不成钢。   吴邪苦笑道:“除了解雨臣,我还真没带过什么特别出色的。这位是尊大佛,你说得容易。”   他不过一个小编辑,不比阿宁和有的前辈。大神突然落到他手里,觉得屈才了也是正常的。但一想到今天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的聊天记录,就满心火气。爱理不理的态度,傲慢清高的语气,要多大牌有多大牌。   胖子笑了几声,一拍他肩膀,“得,考验革命精神的时候到了。”   吴邪也明白,有些问题抱怨过了还是得面对。和胖子吐完苦水,还是得回办公室打开聊天框回复笑脸,想其他办法和大神相处好。站起身,正准备和胖子告别然后投身革命事业,视线又一次掠过电脑屏幕,“云彩”两个字大摇大摆挂在那里,突然让他想到一个人。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跟张起灵似的。”   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无意间似乎已经形成一种思维惯式,好像全世界待人冷淡的人都能和张起灵扯上关系似的,虽然并不讨厌这个人。   出人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后,换做往日定然会狂笑着附和吴邪吐槽张起灵臭屁的胖子突然沉默了。脸色有些不自然,刚刚还直泛贼光的眼睛里流出几分心虚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吴邪身后。   吴邪心里蓦然横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操蛋的不会这么背吧,平常攒那么多人品都被狗吃了?   一个转身,看到身后三五米处那张办公桌背后坐着的人,特别在撞上那双漆黑不带半点瑕疵的眼睛时,吴邪觉得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了下来。   还真被狗吃了。      张起灵的头发比吴邪的稍长,和眼睛一样,纯黑色,干净清爽。刘海遮住了额头,却掩盖不了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他的眸子十分特别,是让人看一眼就会记住很久的那种。就算是黄种人,也很少有这么黑的眸子。在吴邪的印象里,这双眼睛的焦点往往只有三个——天花板、电脑屏幕、远方。   而现在的焦点,是吴邪。   他觉得,自己不买彩票的习惯真是二爆了。      “在……在啊,小哥。”尽管心里捶地骂娘,吴邪还是拼命扯了个夸张的笑。   张起灵淡淡点头,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又将视线收回电脑屏幕上,右手滑动鼠标,左手时不时在键盘上敲几下。   吴邪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着也得再说点什么缓和缓和气氛,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起灵坐的是霍秀秀的位置,前些天就听秀秀说电脑不太对劲,没想到居然把张起灵请来了,她自个儿还溜得没影。   听到身后胖子压抑的笑声,吴邪把右手放到身后,冲他比一个中指。大步流星走到张起灵身边,瞥屏幕一眼,笑道:“秀秀这丫头,什么都往电脑里放,又不注意清理。”   张起灵没吭声,依旧专心致志地继续手上的工作。吴邪嘴角的笑渐渐淡下去,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好,胖子就及时救场了。   “小哥就是亲民,这点事都亲自上场。太值得表扬了,我们老大必须学习。”   胖子对他们宣传部头儿霍玲的怨念还真可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秀秀在胖子说话前就进了办公室,这会儿已经到了吴邪身后,抬手一拍吴邪的背,吴邪回头看她,她的目光却转到胖子身上,道:“小心我上我姐那告你。”   胖子诡笑道:“小丫头就喜欢打报告,这德性要不得,小心你吴邪哥哥不理你。”   瞪圆眼睛挖了胖子一眼,秀秀扭头去看自己的电脑,对吴邪耸了耸鼻子,“黑瞎子越来越混账,早答应过来帮我看看,结果一而再再而三放我鸽子。今儿我亲自去技术部请人,他老人家给我搞失踪。还是张总监好说话。”   张起灵起初没说话,沉默片刻,又在吴邪开口前几秒道:“刚好有空。”   妈呀您终于说话了。吴邪暗惊。   胖子发现机会,忙不迭开口道:“我这台最近也不太灵光,妈的速度慢得跟北京车流似的。小哥你也帮我看看?”   吴邪嘲笑他:“你这八成是三流网站上多了吧。”   “去,一说我就来气!”胖子摆摆手,一时间满面愤懑,“今儿才下的片子明儿一大早就被技术给剥削了。我说小哥,你得管管吧,你的人都闲得净来偷胖爷的镇宅之宝了!”   张起灵当然没理他。吴邪侧头扫他一眼,又对胖子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技术部同志没把你报上去,你倒还怀疑上人家了。”   胖子义正言辞:“技术部有瞎子,就没啥不可能。”   吴邪想说你是没见过黑眼镜的移动硬盘,他还会稀罕你办公电脑上这两三部?但转念一想,这样背后揭人老底也太不厚道,就把话咽了回去。身旁张起灵站起身来,冲秀秀点头示意完工。秀秀笑着道谢,又顺便抱怨了黑眼镜几句。吴邪见势立马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出路来,不料这厮就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死死盯往这里来。   再次成为这双写满漠然的眼睛的焦点,吴邪有些不明所以。僵持几秒,张起灵还是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闷油瓶子转性了,打算留下来融入群众,联络感情?   想到张起灵和他们扯皮的情景,吴邪就忍不住偷笑。张起灵却在这时两步跨到他面前,眼里闪过些许莫名其妙,就在吴邪开口之际,突然侧起身子,贴着他从两张办公桌间挤了过去。刚刚吴邪给他让出通往前门的路,自然后退到两张办公桌间狭窄的空间里,两人都差不多一米八的身高,张起灵这一举动,使两个人前胸和后背来了个轻微摩擦。   他走到胖子身旁,后者受宠若惊,忙起身让座。张起灵也不客气,一言不发坐下,手心覆上鼠标查看电脑。   胖子闪着眼睛啧啧感叹:“看看,看看。小哥就是亲民。”说着,又一手拄着桌子猫下身去,凑近张起灵,压低声音道:“D盘里的片子给我留着,要是能搞个东西防止你们技术部的兄弟发现就更好了。当然张小哥你要的话,随便挑!”   张起灵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回应哪句。不过在吴邪看来,后两句的可能性不大。他就不信张起灵同为奔三且单身的男人还没几部私藏。正想数落胖子几句,包里的手机就震了两下。拿出来一看,是云彩来的短信。   [宁姐通知开会,速回。]   云彩和他同批进的编辑部,平常少不了互相照顾。这也是他敢时不时擅离职守的原因。   把手机放回包里,吴邪冲他们道:“阿宁叫开会,我走了。你们忙。”   胖子和秀秀冲他摆摆手示意赶快去,张起灵也扭过头来,似乎朝他点了下头?不太确定,幅度太小了,目光也移开得太快。   吴邪还是特地冲他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            2       前些天接收的大神出事了。   快到下班时间,吴邪开始考虑晚饭在外面解决还是回家自己动手。父母那里离公司挺远,他自己没车,周末以外很少回去蹭饭。上次和解雨臣去的那家店牛排味道很好,但价位实在吃不消,偶尔享享口福可以,三天两头当饭吃就太奢侈了。   主意还没定下来,下班点却到了。移动鼠标,准备关闭QQ,那个让他头疼了几天的头像突然跳动起来。几天下来大神还没主动敲过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点开一看,还真没搞错。   大神只发了一条网址,没有附带文字。吴邪马上点开,浏览器中跳出大神新作的连载页面。让人眼红的点击量和收藏量,不过比起解雨臣,还有不小的差距。下滑页面,很快注意到热闹得反常的评论区。满屏的繁体脏话和感叹号映入眼帘,他就知道要有的忙了。      关闭电脑前,吴邪瞟了一眼屏幕右下角,8:12。   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侧身取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边站起身边套到身上。目光投向窗外,浓郁的夜幕中有斑斓的灯火跳动,燃起一汪灯海,对面一栋高楼换了新的广告牌,特别显眼。   路过值班室,和不太熟络的同事打了招呼,相互寒暄几句告别了。走到电梯外,抬手一捺按钮,红色的数字变幻着,电梯正从楼上下来。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与里面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高挑修长的身材,套一件蓝色带帽衫,纯黑休闲裤勾勒出修长挺直的腿,双手插在两边裤包里,黑瞋的眼睛在电梯柔和的灯光下流出几分慵懒。吴邪微微一愣,很快勾起嘴角对他点一下头,在对方同样掠过几分意外的目光下抬腿迈了进去。   门在他站稳后重新关上。吴邪抬头看了看数字,确认对方也要到一楼,没再抬手按。扭头看张起灵。这厮的视线已经回到了天花板上,狭小封闭的空间太安静,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吴邪像给蚊虫咬了又被迫站军姿,浑身难受又不能动,简直要发疯。   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小哥加班啊?”   从天花板上抽回视线,张起灵侧过头来,道:“忘了东西。”眼里带了点询问的意味。   “有作者遇了点麻烦,留下来处理了。当编辑够惨吧?”吴邪顺口开了句玩笑,“什么东西非得跑一趟?多麻烦。”   张起灵不答,微微挑眉,“前天说的那个?”   “啊?”   “作者。”张起灵平静地重复。   吴邪恍然大悟。他还记得他在办公室里和胖子说人坏话的事?也对,人家话少又不是健忘。一想到那天顺便把他也给骂带了,还被他听到,吴邪脸上的笑就僵硬起来。   还好电梯门开了。   走出大厅,直到下了办公楼外的台阶,吴邪才道:“就是那个,借鉴了小花——就是解语花写的几段情节,被指控抄袭。评论区炸开锅了,你知道,很多人网上披个马甲就天不怕地不怕把自己当大爷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大神出事,有的作者也喜欢凑热闹,逮住机会往死里整。”   解语花是解雨臣的笔名,真名只有吴邪、秀秀两个发小还有胖子阿宁这几个熟络的朋友知道。   技术部和网站运行密切相关,这种事自然见怪不怪,张起灵只道:“那是他自己的事。”   吴邪琢磨了片刻才知道他在说那位大神,言下之意就是吴邪完全没有加班陪他操心到现在的必要。事实也如此,吴邪了解情况后就知道是场闹剧了,借鉴是有,但不至于构成抄袭。但树大招风,这大神平常又太孤傲,也不知道跟谁结了仇。吴邪本可以在确定不是抄袭后就回家的,但想到既然决心要和大神和睦相处,不如借此机会搞好关系。   没料到帮他找了各种反驳证据,帮他写了一些语气合适的澄清语句后,一个谢字都没捞到。   吴邪豁然一笑,随口开玩笑道:“没办法的事。不然我来技术部跟你混?”   张起灵侧过脸来,嘴角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过刹那间就消失了。快得吴邪以为自己花了眼。   “行。”他居然点头。   “不是吧?你还真敢。”吴邪忍俊不禁,“我就技术盲一个。”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扔下一句“等等”,突然小跑着离开了。吴邪只好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虽然想到要是纯属耍他,让他在这站个半几小时才来短信说“逗你的,老子到家了”那就亏大了。不过很快就又被自己的神逻辑吓到,张起灵又不是胖子,还指望他和你开玩笑?   跑神间,有车横在面前停下也不知道。直至车里的人按了两下喇叭才回神,低头往驾驶座上一看,是张起灵。   “诶?你开车来的?”和他不熟,自然也不知道他有车。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不用挤公交,家不是很远的话回公司一趟也没什么。   张起灵摇下车窗,道:“你住哪?”   打算捎他一趟?吴邪忙摆手,笑得十分客气,“我还没吃饭,就不麻烦——”话还没说完就停下,有些犹豫了。毕竟第一次单独和他私下接触,难得冷面王一番好意,一口拒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一咧嘴角,笑容加深了一些,“你吃饭没?”   张起灵摇头。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面馆,不远。”绕到副驾驶座一侧,拉卡车门坐了进去,又关上车门,扣好安全带,吴邪扭头征询他的意见,“一起?”   张起灵转动方向盘,往大门方向驶去。路灯灯光穿透车窗投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的光晕勾勒出精致的五官,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色调太暖的关系,吴邪觉得他淡漠的眸子都淌出了几股暖流。然后听到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字音都被灯光烘托得温柔起来了。      吴邪心情不太好,上车以后就没再主动找话题。张起灵更不可能主动开口,所以毫无意外地,车里安静了很长一段路。等红灯时,张起灵开了音乐。吴邪双手交叉抱在身前,仰头靠着椅背养神,已经开始犯迷糊,听到音响里流淌出熟悉的曲调,又睁开眼。   前奏过后,响起王菲空灵的嗓音。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随手按的开关,张起灵听到这首歌时似乎愣了一下,立即伸过手来想按下一曲,被吴邪眼疾手快地拉住。给他捉在手心里的手腕猝不及防地一震。吴邪本来觉得没什么,两个大男人,别说摸手,搂个肩也很正常吧?但张起灵这反应也把他搞尴尬了,马上放开,坐直身子,道:“挺好的歌,别急着跳啊。”   侧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张起灵抽回手,放到方向盘上,视线落回前方。   音量不大,深情的语句被车内的气氛滤掉几层颜色,却显得恰到好处。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街边的店铺和人潮在视野中飞速倒退。      “你喜欢?”张起灵问。   吴邪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倏地一亮,道:“话说回来,还没听过你唱歌。”   直视着前方,张起灵皱了皱眉,道:“也没听过你唱。”   吴邪一愣,扑哧一声笑了。   这不都在废话么,今天已经算是认识以来两个人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在此之前都是在公司偶尔打照面,公事以外的话寥寥无几,有屁的机会向对方一展歌喉啊。   张起灵淡淡瞥他一眼,吴邪依然眉开眼笑,当即道:“这还不容易,下次唱歌我叫你。不过听小爷唱还是有代价的,你得先扛住胖子的《最炫民族风》、现场版骑马舞。”   记得胖子第一次拿着话筒狂吼“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满美酒把你留下来”边满脸猥琐地朝云彩挤眼睛的时候,解雨臣严肃表示“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张起灵似乎考虑了一下,最后淡淡道:“太吵了。”   吴邪止了笑容,面露不解:“胖子?”   张起灵摇头:“KTV。”   沉默片刻,吴邪“哦”了一声,怕对方以为自己生气了——事实上的确是有些失落的,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提了提嘴角,“那算了,再找机会。”   张起灵没再开口。      时间关系,店里人不多,很多座位都空着。两人要了两份龙须面,爬上二楼。   最南边坐了一对穿校服的学生情侣,桌上还放了两本笔记,听到楼梯处的动静,转过头来匆匆瞥了一眼,女生的视线在张起灵身上停留时间稍长,但不一会就转回头去,继续和男生轻声细语地聊天。   吴邪挑了靠窗的位置,张起灵跟着坐下。不远处坐了三个女生,穿的是附近一所私立高中校服,视线一直追着他们跑,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吴邪抬头看张起灵,只见他已经靠上椅背,仰起头,双眼放空。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寻找天花板。      客人不多,面条很快就送上来了。好在张起灵不是以天花板为抽象食粮,及时收回目光,拿了筷子就吃了起来。吴邪没动,因为注意到那三个女生站起来了,其中一个扎清爽马尾、身材纤细的女生打前锋,带领另两位朝他们这走来。   那么一瞬间,吴邪以为他们看上张起灵了。立即抽回视线,埋头去看后者,这厮却依然专心于吃面。仿佛此外一切与他无关。三个女生果然在他们桌旁的走道上停下。吴邪这才注意到马尾辫女生手里有一本咖啡色手工笔记本,侧边的皮扣上插了一支水蓝色钢笔。      在吴邪的注视和张起灵的无视下,女生礼貌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张起灵闻声,停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吴邪忙回笑,示意她往下说。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喜欢了三年的人,一直没告诉他……现在就要毕业了,我想试一试,至少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说着,她抬起手上的笔记本,清秀的脸庞上写满认真,“可以的话,请帮我在笔记本上写一句‘我爱你’。”   吴邪看了一眼张起灵,对方居然正盯着他。吴邪立马移开视线,从女生手里接过笔记本。简单查看一下桌面,确定没什么油污,才把本子摊开放下。随手翻了几页,都是各种笔迹各种语言的“我爱你”,又往后翻了一沓,依然有。吴邪心里的嘲笑淡去几分,边抽出钢笔,边又抬头看了女生一眼。   “随便哪页都可以?”   女生点头,眼里生出笑意,道:“都可以,谢谢啦。”   吴邪拔开笔套,套到笔尾,随手翻了空白的一页,一笔一划写了“我爱你”三个字,想了想,又在后面画了个简单的笑脸。不过刚画完就后悔了,想划掉,但考虑到影响页面整洁,只好作罢。   “好漂亮的字。”女生感叹了一声。她身后两个女生也凑过来看,其中一个马上道:“瘦金体。”吴邪冲她们笑笑,随即看向张起灵,把笔记本和笔一并朝他推过去。张起灵本来在看吴邪的字,这会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皱了皱眉,用目光道出拒绝。吴邪装作没看到,伸出食指点了点三个瘦金体字后面的空白,“写这儿写这儿。”   角度关系,张起灵这才看清吴邪在哪三个字之后画的几笔是个笑脸。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拿起笔,在吴邪指过的地方飞快划下那三个字。完了没有把笔记本递给马尾辫女生,笔尖悬空在“你”字之后的空白处,似乎在思考什么。不像吴邪的娟秀工整,张起灵的字潦草洒脱,多了几分霸气。   最终,在吴邪和三个女生不解的目光围剿下,张起灵在句尾画了两道弧线。套上笔套,递回马尾辫女生手里。几个女生到了几声谢,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大概在等新的客人。   吴邪盯着张起灵,后者已经泰然自若地吃起面,他却握着筷子动不了手了。最后愣是闷神也受不了了,停下筷子,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回望他。吴邪终于憋到极限,一下笑出声来,“你,你居然画笑脸——”   张起灵:“……”      大概觉得客人实在太少,三个女生没坐多久就走了。三碗面搁在桌上,热气已经没了,面却剩了不少。要是胖子在肯定要说祖国幼苗长歪了。   吴邪又挑一柱面,吸进嘴里,咬断。咀嚼间咬字有些含糊,“刚才挺想笑,不过看她那眼神就忍了。”   张起灵已经吃完,端起碗喝了几口汤,放下筷子,身子往椅背上一倒,安静地听着。   吴邪继续道:“三个字而已,也就这个年纪会这么干。”说着,抬头对他笑了笑,“你的字挺好看的。”   张起灵道:“你干过么?这样的事。”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吴邪愣了片刻,才笑道:“我就知道写封情书,送送饮料,周末一起看电影。当时觉得挺浪漫了,晚上在被窝里偷笑,兴奋到睡不着觉。”   “后来呢?”   “后来?”吴邪重复一声,难得看见张起灵对别人的事感兴趣,反正也是无关痛痒的历史了,就笑着耸耸肩,说了下去:“还能怎么样?要是有后来,我现在至于老被胖子看作革命战友么?指不准孩子都能打酱油,再几年直接打DOTA了。”   那个年纪的爱情,总被无意识地夸大,以为全世界不会有比你更爱她的人了。可以为她做一切在旁人看来疯狂无厘头的事,想把全世界都给她,会用文绉绉的语句说“宁负天下不负卿”“春风十里不如你”,脱口就是“永远”,动不动就是“一生一世”。却料不到,用不了多少年,就连她的容貌都记不清了。也许还会出现在对方茶余饭后的话题里,只不过被用说笑的语气冠上一句“想当年”。   想当年,我那么二那么傻。   张起灵没再搭话。双手放进裤包里,又开始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远处那对情侣收拾好书包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向楼梯口,男生从裤包里掏出一包烟,被女生瞪了一眼又默默收回去,探出手来搂她的肩,她也不拒绝,用燃着小火苗的眼睛瞪他,瞪着瞪着又笑了。   吴邪又埋头吃了几口面,筷子轻巧两下碗口,道:“你呢?”   张起灵低下头,从桌上纸盒里抽了两张纸递给他,等他擦完嘴才道:“没有。”顿了顿,又道:“到毕业也认不出多少人。”   吴邪笑了一声,道:“做你同学也真够惨的。”说着又忽然一皱眉,“等等——”   张起灵望着他,用眼神询问。   吴邪慢腾腾地道:“你……我叫什么?”   一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吴邪,好像要给他盯出个洞来。见他半晌不出声,吴邪以为真被忘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刚想说点别的圆场,就见他微微一皱眉,啧一了声,发出两个清晰的音节。   “吴邪。”   至于想这么久?   吴邪干笑两声。真是自找难堪。   对方突然道:“口天吴,天真无邪的邪。”   吴邪习惯性的自我介绍方式,一字不漏。               3       大神的麻烦事没有持续太久。吴邪请解雨臣发博文作了说明,安抚去找麻烦的粉丝,让他们偃旗息鼓。又教大神说了些漂亮话。本来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是真的构成抄袭。这么一处理,读者也折腾不起来了,渐渐消停下来。大神吃了顿教训,而且似乎没想到吴邪能让解雨臣帮他解围,对吴邪的态度大为好转。这让吴邪把之前暗自在他和张起灵之间划的约等号直接删除。   对这样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吴邪只在和解雨臣通话时候多说了几句,调侃道:“想不到小爷我还得靠你长脸面?”   解雨臣问:“之前他觉得你使唤不了我?”   “他觉得我就靠你们俩拿奖金了。”   解雨臣笑了一声,突然抬高语调,“还不快贿赂贿赂我?”   吴邪骂道:“哪凉快哪待着去!我对虚心上进又会卖萌的新人可是信心百倍。”   解雨臣哀叹一声,道:“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吴邪被他彻底逗乐了。笑了一会,又问他存稿状况如何,聊起下一部的情节走向和新人物设定。拿起桌上的文件离开办公室,和走廊上迎面走来的同事点头打招呼,随便总结几句就结束了通话。   把手机放回包里,远远看到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手拿办公笔记先后走了出来。   一眼就看到张起灵。实在太容易认了,三个男人里他最高而且年轻,另外两个挺着啤酒肚,昂贵的西装被撑得像个帐篷,都是公司高层人物,孩子至少都十七八岁。他身边紧挨着的是总经理陈文锦,正低声和他说着什么,笑容亲和,他微微低头以方便听清,脸上没什么表情。阿宁在他们之后,一双十厘米高跟鞋敲得瓷地砖踢踏响,在出电梯的一刻就看到了吴邪,笑盈盈地叫了他的名字。   闻声,陈文锦和张起灵一并抬起头。吴邪加快脚步,用敬称朝每个人打招呼。最后才到张起灵,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左胸口跳动的东西稍稍加快了频率,他匆匆叫了声“张总监”,他淡淡点一下头。   文锦是吴邪八字还差一撇的三婶。年轻时候和他三叔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热恋,后来文锦出国,一别二十多年回来,又和他三叔藕断丝连。吴邪进这家公司时候吴三省就有意让文锦给他弄个好职位,结果被吴一穷否决了。吴邪也不想做关系户,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滋味总是不好的,况且觉得自己也不差。文锦也理解他,在公司没给什么特殊照顾,私下倒一口一句“小邪”把他当半个儿子。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吴邪盯着闪动的红色数字,脑子里却还印着那双沼泽一样的眼睛。   下班点一到,吴邪就迅速关了电脑。旁边的云彩见他急匆匆地穿外套,凑过来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吴邪你有情况啦?”   正在套袖子的手一顿,吴邪侧头,“什么情况?”   云彩双手趴在椅子扶手上,笑道:“还装,什么时候请我们吃一顿啊?”   吴邪偏起头盯她别有意味的笑脸,又想了想,才恍然,道:“什么跟什么。要真有,我向你们炫耀都来不及。”   云彩满脸狐疑:“真没有?那你今天这么急?平常看你都是最后几个走。”   “真没有!”吴邪无可奈何,还是笑了,“有情况我还不跟你们汇报?走了,你也差不多收拾东西撤吧。”说着拉开椅子,冲她摆摆手就朝门口冲,步履如飞。然而还没跨出门,就被迎面出现的人拦了个正着。   粉红衬衫,领口松散开,露出半截明晰的锁骨。手肘上挂着一件黑色薄外套,茶色墨镜上的灰尘还没来得及擦去。不是解雨臣是谁?   吴邪气结,横起手肘一拐旁边的墙壁,压低嗓音骂了句娘就拔腿继续往前冲。解雨臣侧身给他让道,又立马紧紧跟上,嘴角挂着明朗的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是得坦然面对现实。”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跨进去。下班时间,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人,吴邪草草打了招呼,解雨臣也闭了嘴,对几个人认识的点头示意。直到走出大厅,前往停车场的途中,吴邪才开了口。   “现实就是老子才二十六。”语气还是挺冲。   解雨臣点点头:“是挺年轻。”   吴邪皱起眉,满脸莫名其妙:“一个我妈就够头痛了,现在你也掺合进来,嫌我不够惨么这是?”   解雨臣忍俊不禁,抬手搂过他的肩,道:“你妈太器重我了,千叮万嘱让我把你押到现场。我敢不从么?再说,你还把我也拖下水了。”   吴邪道:“你这不是自找吗?女人从来没缺过,还在长辈面前装没人要。”   解雨臣斜了他一眼,面露鄙夷,“你懂个屁,要说了他们非逼我领回家看看不可。领回家代表什么?你想和她过一辈子。这种事能乱来么?”   吴邪一瞪眼,道:“感情你玩到现在还没一个是想过一辈子的?这流氓耍的……”   解雨臣对准他的肩一拳敲下去,突然笑了。   “吴邪,你当找个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那么容易?”   这回吴邪没了声。   他当然知道,所以才越来越反感母亲的干预。学生时代,可以用几秒钟爱上一个人,轰轰烈烈。如今却再也找不回那样的朝气了,对婚姻从向往到潜意识地逃避,可以偶尔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却很难产生交往的想法,好感持续不久就蒸发殆尽,这不叫爱情。   懵懂年代老挂在嘴边的词汇,现在却变得生硬起来。什么叫爱情?同样的问题,十年前的他和解雨臣可以用千字论文来个详尽的论述,如今却哑然以对。不知什么时候起,来自外界的压力就剩两个字,结婚,结婚,结婚。   “其实不去她也不会知道。”   还是做了最后挣扎。   解雨臣立马否决:“那怎么行,我答应你妈的。”说着就小跑过去开车。吴邪站在通道上等,待他把车开到面前,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进去。低声咕哝了一句“我跟你是兄弟还是我妈跟你兄弟”。   解雨臣缄口不言,却笑得幸灾乐祸。简直让人怀疑,刚刚和吴邪说出那些话的是不是他。   目的地是一家专为单身男女开设的咖啡厅。需要买入场票,进去以后咖啡甜点照样还得自掏腰包,费用比普通咖啡厅要高一些。但因为聚集了不少前去相互认识,互留联系方式的未婚男女,仍然有不少人心甘情愿让钱包瘦身。解雨臣下午路过吴邪爸妈住的小区,就买了些东西上去拜访,吴解两家的关系加上他俩多年的交情,吴妈妈早就把解雨臣当半个儿子看了。当即把准备打电话让吴邪去拿的两张票塞给解雨臣,让他和吴邪一起去。解雨臣告别他们后立马就给吴邪打电话,说到公司接他,吴邪想溜,却还是失败了。   店里装潢带有浓郁的小清新味道。咖啡色为主色调,浅驼色的皮质沙发呈列摆放,每两张相对,一边靠墙,中间摆一张咖啡色木质长桌,每桌八个位置,四男四女的安排。两列沙发中间夹一条笔直的走道,一头接柜台和玻璃大门,另一头通往二楼。   出发时正赶上下班点,吴邪和解雨臣一路遭遇堵车,跨入店里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只剩三两张空桌子。吴邪坚持找了张没人的,解雨臣也没为难他,跟着一起坐下后向小帅哥服务生叫了两份黑森林蛋糕和卡布奇诺,回头问吴邪还要什么,吴邪摇头,显然有回家再吃一顿的打算。   音响里泰勒的歌结束,到了王菲的《百年孤寂》。在KTV里听不少女同事唱过,但吴邪还是最记得阿宁的版本。她唱得很认真,胖子还笑她伤春悲秋。   随手扯两下领带,学着解雨臣把最上端几个衬衣扣解开,吴邪就把重心往后一倒,靠上柔软的沙发背。解雨臣叉了一块蛋糕到嘴里,一手摆弄手机,漫不经心道:“说真的,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带回家让你妈看看。”   吴邪一瞪眼睛,道:“你当打网游呢?”随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觉得这种事吧,该来的时候想躲也躲不了,这不该来的时候,你哭天喊地它也不会来。就跟老封建求雨一回事。”   解雨臣一口咖啡刚到嘴里,险些没喷出来,扭过头来笑他:“敢情你这些年都死干旱里了?”   你他娘才死干旱里!吴邪一下从沙发上坐直,正准备反击,就见前面小隔间的沙发背后探出个头来。   “岂止干旱,我看小三爷这都快变塔克拉玛干了。”   黑色墨镜搭上嘴角那弯玩世不恭的笑,加上吊儿郎当的语气,吴邪一眼就认出了人。微微一愣,站起身来就将视线投到那边,“妈的,你怎么在这儿?”话脱口的同时,对上一双深渊般的眼,彻底愣了。   不是张起灵又是谁。西装已经不在身上了,只穿一件白衬衣,藏蓝色领带仍规规矩矩系在领口,整个人四平八稳地坐在黑眼镜旁边,正回头往这边望。桌子另一侧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四个女的,都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有白领范儿的,也有森女系的。   店里人挺多,虽然都只在低声闲聊,但太多人声和音响里的音乐杂糅在一块儿,还是显得有些喧杂。黑眼镜转头对女士们嬉皮笑脸了几句,很近的距离,吴邪还是听不到对话内容,只见女士们被逗得眉开眼笑,最后摆了摆手,黑眼镜又对人笑言几句,才和张起灵一块起身,朝吴邪解雨臣这桌走来。入座前,张起灵在沙发外的走道上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子,后一步过来的黑眼镜自然先走了进来,坐到里面靠墙的位置,和解雨臣相对。随后他才跟着入座,靠外的位置,正对吴邪。   “你们……”   看他们都坐好,吴邪才又开口。顺便又往他们原来隔间里望了一眼,那几个女人在看他和解雨臣。   “和你一样,求雨来的。”黑眼镜打断他。   吴邪道:“去你妈的,小爷要是塔克拉玛干,那你整个就一撒哈拉!”   黑眼镜肩膀一抽,“噗”一声后咯咯直笑。挥手叫住服务生,点了两杯焦糖摩卡。   既然他不反击,吴邪也就作罢了。转而把视线落到面前的张起灵上,手里的不锈钢调羹轻轻搅动着卡布奇诺,调羹把上粘起一圈泡沫。   “小哥,怎么来了?”   犹豫半天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说完就低下头,装作专心研究杯中咖啡表层泡沫的样子。不过又觉得傻,泡沫有什么好研究的,估计他们立马就能看破。余光瞥见黑眼镜和解雨臣的视线也落了过来,他又笑对张起灵道:“你这条件的,还需要来这?”   张起灵近距离看着他,还没动嘴就被解雨臣打岔了。   “吴邪你终于担心大旱成灾了,看来有竞争才有动力。”   不待吴邪说话,黑眼镜就跟着一掌拍上张起灵的肩,笑道:“听见没哑巴,小三爷怕你抢了他的雨啊。”张起灵一双眼睛依旧淡如水,只是皱起了眉,拍掉他的手。吴邪心里没来由一阵爽,对张起灵道:“别听他们胡扯。倒是一会儿黑眼镜看上谁,小哥你就要谁号码去。”   明明没那么好笑,黑眼镜却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惹得周围几桌人都往这看,见他们四个男人聊得如此之欢快,眼色都怪异起来。   张起灵偏起脸,淡淡一瞟黑眼镜,眸光突然锐了一下,一时间好像有无数把飞刀钻出来直朝黑眼镜身上飙,看得吴邪一愣。但很快,一滩死水又重新侵占了那双眼睛。他转回脸,视线落到吴邪身上,开始了刚才到现在的第一句发言。   “只是来喝咖啡。”   解雨臣听了突然发出一声笑,抬起头把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张起灵上,道:“买联谊的票,吃普通咖啡厅的东西?张总你真经济。”   张起灵只道:“以前导师儿子开的。”   吴邪在心里“哦”一声——那就是不来不行了。又接话道:“票也是送的?”   张起灵点头。黑眼镜却笑脸盈盈地扔了一句“哑巴之意不在酒”,故意拖长尾音,末了还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往吴邪背后方向的走道一拍手,“哟,有姑娘了。快快,整好队形整好队形。”   吴邪埋头喝了口咖啡,就扭头去看他说的姑娘。   来人应该比他们小几岁,刚毕业不久的样子。齐肩小卷发染成浅褐色,穿一条米白色的雪纺收腰连衣短裙,露出细长的腿,北方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却已经穿上了薄丝袜,脚上倒还是一双没过完冬的驼色雪地靴。背一个咖啡色卡通帆布包,双肩学生款。脸上妆很淡,几乎可以视为素颜,五官说不上惊艳,倒也清秀,看起来舒心。   解雨臣用手肘重重拐了吴邪一下,后者稳坐如山,目光尾在姑娘身上,姑娘径直走到张起灵那里,笑容有些腼腆,把书包脱下来抱在怀里,准备入座。   张起灵忽然抬头,“有人。”   不只她,吴邪和解雨臣也愣住了。只有黑眼镜在一旁看戏似的无声发笑。那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小声道了句“不好意思”又调整好表情,往吴邪这边走来。解雨臣又拐了吴邪一肘,这次力道有所加重,吴邪草草斜他一眼,转而对姑娘客气地笑了笑。对方加深了笑容,眉眼弯弯,两颗小虎牙十分惹人爱。要是五六年前的吴邪,肯定当场沦陷,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   “那里也有了。”   淡得听不出半点情绪的声音飘过来,姑娘曲膝的动作蓦地定住。      目送小美女黑着半张脸走开,黑眼镜终于得到释放似的,“噗”一下笑出声来。解雨臣啧了一声,翻开手机盖猛戳键盘,俄罗斯方块打得噼啪响。再看张起灵,连开两枪以后跟个没事人似的,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起了摩卡,杯口和脸挨得很近,热气像海浪一样往上翻滚。吴邪在想,要是这时候给他架一副眼镜,会多有意思。   拿起刀子切了一块蛋糕,发现有些大块了,也懒得再补一刀,叉子一戳就送到嘴里。恰到好处的香甜顿时散遍口腔。头一次觉得甜食也这么好吃。吴邪又看向张起灵,开玩笑道:“还好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遇到你。”   张起灵抬眸看他一眼,又埋头用调羹搅动咖啡。表层的焦糖图案都被破坏了,实在是没情调的人。吴邪没马上收回目光,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笑意,若隐若现的,好像雾海里的一簇微光,稍不留神就找不到了。这就容易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其实从吃面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他笑起,吴邪心里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也许他真的需要一场雨。   俄罗斯方块的背景音乐突然被一阵熟悉的钢琴曲取代,是解语臣的来电铃声,几个月没变过,吴邪都能哼了。接通电话,解语臣大部分时间都只用“嗯”字回应,这和平常反差太大了。没过一会,简单回了句“知道了”就啪嗒一下合上翻盖。   吴邪立即问:“怎么了?”   把手机放进裤包里,拿起桌上的茶色墨镜戴上,解语臣随手拍一下他肩膀就站起来,道:“我小叔到家里去了。”吴邪也跟着他起身,走到过道上,方便他出来。停了一下,他问吴邪:“要不要去坐坐?”   吴邪多少能猜到他和他小叔谈话的内容,道:“改天。你开车慢点。”   解语臣点点头,冲黑眼镜和张起灵笑着说了句“家里有事”就转身朝店门走了。吴邪目送他推开玻璃门步入夜幕下的人潮里,才走回原位坐下。   黑眼镜一拐张起灵,笑道:“哑巴,你看怎么办?你把姑娘气走,花儿爷不高兴了。”   张起灵没理他,倒是吴邪开了口:“追他的人多了去,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啊。”   黑眼镜连啧了几声,“那你呢?”   吴邪白他一眼:“塔克拉玛干拒绝回答。”   黑眼镜噗一声笑了,“撒哈拉好受伤——怎么挑拨离间了?”说着转头看向张起灵,“热带雨林你给评个理!”   一口咖啡刚喝进嘴里,吴邪肩膀一抽,险些没喷到对面张起灵脸上。“热带雨林”倒好,脸色都不见变一下,也不看黑眼镜,就朝他伸出手,道:“钥匙拿来。”   黑眼镜一惊:“不是吧哑巴,你忍心让我打车?”   张起灵不假思索道:“早些走,有公交。”   黑眼镜嘴角一抽。半晌不见他动作,张起灵放下调羹,扭头去看他,眉心一拧:“快点。”黑眼镜看看他又看看吴邪,最后嘴角一咧,一声叹息,伸手去翻裤包,“得,我认输我认输。”把钥匙往他手上一拍,再扭头看向吴邪,笑嘻嘻的。   吴邪当然没察觉,见张起灵要走,他就把餐叉放下,视线一直尾在他上。一句“再坐一会儿啊急什么”在嘴里打了个圈,又跑回肚子里。   本来就是因为导师的关系才来的。相信在见到他和解雨臣之前就和导师儿子打完招呼了。黑眼镜说他是热带雨林——事实上他也知道他是热带雨林,很早之前,就几次听说公司里某某在追他,某某又暗恋他多久了。这种联谊,他留下来的必要也没有。   吴邪暗自笑了笑,重新拿起餐叉。余光里张起灵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抬头,想说句再见,却被他先开了口。   “现在走不走?”   四目相对,吴邪听到左胸口鼓点一样的心跳声。片刻的沉默让他稍稍平静下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随手抽了一张纸擦净嘴角,站起身。张起灵转身往外走,吴邪跟了两步又回头看黑眼镜,他冲他摆摆手,笑容还挂在嘴角。   从店里到停车场有一段路,吴邪走在张起灵旁边,两人都没说话。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上人声嘈杂,到打折促销的店门口,简直像音频文件受损一样,耳朵被轰得发麻,聚过来看货的人多,这一路段就成了沙丁鱼罐头,过去都要频繁侧起身子。两个人都专心去应付外界的吵闹,没顾上搭一句话——安静过了头。   本来没打算马上走的。他一问,就忍不住点头了。不过似乎这样一直走,就算不说话,感觉也不坏?      张起灵进去开车,他在车库外面等。   拉开副驾驶座车门之前还是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车身——还是上次那辆。心情有些复杂。吴邪矮身钻进去,“嘭”一声关紧车门,埋头扣好安全带。张起灵默默看着他完成一系列动作,才转头开了车。   这次不用再报地址,几天前才送过他一次。直接开到楼下。   车驶出不过十多米,吴邪还是说话了。   “你和黑眼镜用一辆车?”   张起灵扭头瞟了他一眼又继续看路,“下午会议太长,来的路上就让他开车了。我睡觉。”认识以来听到最长的一句话,吴邪默数一遍——十九个字。脸上却笑了,眸光微闪了几下,“裘德考那口才,不混官场真他妈可惜。”   张起灵道:“人家是老外。”   盯着他的侧脸,吴邪微微一愣,很快又回神,笑道:“原来你也会开玩笑。”震惊之余,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莫名的不快也一扫而光。因为开会的缘故。也就是说,两人没有要好到共用一辆车、同入同出的地步,黑眼镜只是暂时拿着他的钥匙而已。   十字路口,车子拐向右边的街道。张起灵没答话。吴邪也已经见怪不怪,双手往胸前一抱,百无聊赖地去看前面那车的车屁股。视线从车顶缓缓下滑,掠过车窗、车尾——不是他喜欢的款式。车身太高了,张起灵的要矮一些,线条更美观。   最后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车牌上。小时候就有的习惯,上放学途中一路看车牌,那时还在杭州念小学,和老痒一块把车牌号翻译成各种搞笑的短句,乐此不疲。初中搬家,转学遇到解雨臣和霍秀秀,还是没改掉这习惯。和解雨臣一起把车牌号翻译得下流猥琐,惹得秀秀在一旁憋红脸骂人。   想起这些,一不留神就笑了出来。张起灵瞥了他一眼,他慌忙盯着前面那张车牌道:“YY270……你和这车主什么关系?”嘴角还挂着笑,冲他偏起脑袋,“‘爱起灵’了都。”   张起灵跟着看了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爱麒麟’?”   吴邪一愣,切了一声,“我还‘爱老虎’呢!”话一脱口就后悔了,这火车跑的……再加个“油”就生猛了。   好在张起灵没反应。   吴邪稍稍低头,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的是什么?还没注意过。”其实是两次都迎面开来就直接上车,下车后他也不马上开走,根本没机会看。   又到路口,红灯亮着。车停了下来,紧挨着前面那辆。   张起灵的视线停在交通灯上,指尖轻轻敲打方向盘,随口道:“37057。”   3,7,0,5,7。吴邪低声重复了两遍,皱眉想了想,问:“你生日5月7号?”   半晌也听不到回音,吴邪抽回视线。   又不说话了。隐私保护意识这么强?叔叔明天去你家敲门你开不开?   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吴邪伸手就去开音乐。      I kissed a girl just to try it    I hope my boyfriend don't mind it   It felt so wrong    It felt so right      狂傲不羁的女声从音响里蹦出来,瞬间像是窜出一把火,气氛顿时被摇滚火热的节奏点燃。   吴邪有点懵,恰时张起灵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一下。   黄灯闪烁几下,绿灯亮起。      一直行过路口,前面那辆车转入了旁边的小区里。这条街道车流要稀疏一些,张起灵稍稍加快了车速。音乐进入副歌部分,他才道:“下午瞎子开的车,他的碟。”   吴邪这才敢肯定他刚才看他一眼时眼里的情绪,分明是意外。笑了一声,道:“难怪。还以为你喜欢摇滚。”      音响里的女声还在唱。    This was never the way I planned    Not my intention       It felt so wrong   It felt so right      车子驶入一条背街,道路上零零星星几个人,路灯也有些老旧。车厢里灰突突的,能瞥见他削尖的下颌,淡漠的眼睛。   张起灵忽然停下车,挨着人行道,旁边是一家陕西泡馍馆。很老的铺子,牌匾已经褪了漆,红棕色里翻着白,只有一间铺面,生意却很不错的样子,从外面看已经快满座了。   没有马上下车,张起灵扭头对他道:“饿不饿?”   吴邪看了一眼窗外,回过头来看着他,摇摇头,随即一皱眉,又点头。   张起灵又道:“饿还是不饿?”   吴邪咧开嘴笑了,伸手解安全带的同时又点了两下头,道:“下班到现在就一块蛋糕——还没吃完。不饿都对不起我妈把我喂这么高。”   其实并不喜欢吃泡馍。            4       醒来第一个动作是摸手机。   窗帘没开,卧室里灰蒙蒙的,但因为就放在枕边,手机马上就被他握在手里了。荧光在灰暗的空间里划出一条光路,照出他眼眶周围一圈淡淡的黑眼圈。有未读信息,最早一条发送时间是凌晨1:12。   [不会。]   后一条隔了半小时,凌晨1:45。   [睡了?]   然后没有了。   ……事实上他真的睡过去了。   退出短信界面,看了看桌面上的时间,6:51,星期六。可怕的生物钟,即使关了闹铃还是在这个点醒了。想着又调回收件箱,盯着那一连串的“张起灵”,笑意止不住地涌到唇边。按了回复键,很快打了一串字就按了发送。   [奶奶的,一不留神就睡着了QAQ]   读书时候就喜欢睡前钻被窝里发短信,撑着眼皮回信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恶习一直延续到现在,想改也改不了。当然,如今陪他发睡前信息的人也少了。   其实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出乎意料。   那天一起吃泡馍后两个人又回到在公司见面点头的关系,秀秀的电脑没再出问题,胖子也没有本事再把张起灵请过去帮他研究毛片防范措施。最怕不过如此,要说联系,有是有,却少到不值一提。就像一根比发丝还细的蚕丝,一头缠在他这里,一头连在张起灵那。两人若小心翼翼维持,线自然不会断,只是肉眼难以察觉;若有人往外迈开一两步,声音都听不到,就断了。他不知道张起灵要往哪走,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在他迈步之前,他只能原地打转。但只要他动,他挪一步,他跟着跨一步。   守着那条脆弱丝线过了两个礼拜,张起灵出差了,和霍玲一起。   关于他们的传闻不是没有听过,还跟着起哄过,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不同了。一连三天都没睡好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脑子里塞满关于他们在上海的设想,饭局上互相挡酒的,外滩上相伴而行的……不知不觉每天比平常多抽了好几支烟,恍然回神,就和烟灰缸面面相觑。   吴邪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张起灵逼成变态。终于他在第四天——也就是昨天晚上,零点不到几分时候,对着手机里那个只拨过一次且还是经云彩之手的联系人发送了信息。   [睡了吗?]   简单的三个字,他却发得一阵心虚。而对方确实让他心虚了很久,十多分钟后才回过来。   [嗯。]   吴邪几乎额角爆青筋。[睡了还能回?梦游啊你。]   [睡了,没睡着。]   这次回复很快。   张起灵很有说冷笑话的天赋。   吴邪对着手机干笑两声,又忽然想起什么。又飞快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知道我是谁?]   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理会陌生号码的吧?吴邪裹着被子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直到新短信提示再次跳出。   [嗯。]   心里“咯噔”一下,吴邪眼睛却瞪圆了。[先声明,不是云彩!]   [嗯。]   [“嗯”是什么意思?]   [知道。]   [什么跟什么?>皿<]   [你是吴邪。]   一声闷响,吴邪和手机一起倒回床上,一脑袋砸上枕头然后用被子蒙住。过了不知多久,反正是到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才重新摸起手机,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反反复复几回才确认发送。   [……什么时候知道的?]   对方回复依然很迅速。   [早了。]   [早了是多早?]   [一个女的拨号过来表白之前。]   [……TAT]   本来还想让他猜猜他是谁的。这下扯出了那晚上耍他的事,还是不要聊下去的好。仅仅回复表情,本以为以张起灵的性格是不会回复了。没料到,不过几十秒,屏幕就再度亮起。   [瞎子存的,他常丢手机。]   张起灵主动解释。那一刻,吴邪的确是兴奋的。但心里好像被扎了一下,道不清那颗针在哪里。揉了揉头发,又回:[云彩的事……就是那天的表白,一个游戏而已。你生气没有?]   然后他就睡着了。   再然后就是醒来的事,刚刚看到的那两条。   相隔半个小时,难道说……半个小时里就守在那儿等回复?   不容吴邪想出一个答案,手机荧屏一下亮了。   [礼拜六。不睡懒觉?]   翻开新信息的时候就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抽了枕头垫在背后。一手撑在床单上,一手举着手机。   [生物钟,到点准醒,跟犯贱似的……今天还忙么?]   末尾还有一句“什么时候回来”,但才打了一半就删了。   [七点半就出门,事还没谈完。]   回复依然很迅速。   吴邪又回:[不顺利?]   他回:[还行,过程繁琐。]   那就是还要耽搁几天了。   很想再问下去,像面对胖子和解雨臣一样,工作生活感情任何话题都能敞开心扉谈笑风生。但正因为不一样,这个人永远和胖子解雨臣不一样,所以他现在只能问到这里。人总是该有自知之明的。   盯着短信编辑界面想了半天,才又动手输入。   [不行太早了,我睡个回笼觉。好好干,张总。]   这次等了大约十分钟才看到新信息提示。   [嗯。好好睡。]   重新钻回被窝里,手里还握着手机,他盯着屏幕突然就笑了。有什么东西在灰蒙蒙的卧室里发酵了,溢出若有若无的醇香,像蚕蛹一样将他裹了起来。      他的位置恰好靠窗。旁边是个带着孩子的妇女,裹一件皮外衣,钢丝卷的头发染成深橘色,四川口音,在教女儿念一本图画书上的字。他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色,偶尔听到几句方言味极重的普通话,想起大学时候一个四川来的室友,忍不住一笑。   心情和天气一样好,不知道为什么,无论看到什么都能笑出来。时间过得太快,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听到音箱里传来飞机即将降落的通知,莫名的喜悦潮水般涌到胸口,他竭力压制着,等到飞机降落,仓促解开安全带,背上不大的双肩包就跟着人流大步走出了机舱。   听到周围的人在谈论上海,潜意识里也开始认可现在抵达的是上海。又走了一段路,进入大厅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挑的身影,还是那件浅蓝色的带帽衫,沼泽一眼的黑眼睛,清爽的深黑短发。视线很快相触到一起,然后看到他眼里流过一丝柔和。   心口突突狂跳起来,潜意识就认定他接的人是自己。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一些,很快就到了他面前,手上的行李马上被接了过去。   “没耽误你时间吧?其实不用过来的。”和他并肩往大门处走,嘴上说起违心的客套话。   张起灵只道:“下午没事。”   他挠了挠头,笑道:“旁边坐了个女人,一直在带孩子看漫画。然后忽然和孩子说什么知道吗?”张起灵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继续道,“‘一个女人的本事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能让找多少钱的男人对你死心塌地’!才六七岁的样子啊那孩子,你说怎么会对七八岁的孩子说这种话?我听着想笑又不好意思,差点没憋死。”   张起灵微微挑眉。吴邪又道:“然后我还是笑出来了。”   “然后?”   “然后我装睡呗。”吴邪耸肩,又感慨,“要全天下当妈的都这么教女儿,我看我妈也甭再打让我相亲的主意了。哪个女的能看上我这点儿薪水?”   张起灵眼里似乎有笑意上涌,却没说话。吴邪却像在幼儿园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一样兴奋起来,张起灵的笑就像老师给孩子的一颗糖,让他忍不住又开始寻找有意思的话题。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个果汁机,张起灵是一只苹果,一按开关,就把他的笑和话像果汁一样榨出来。   但下一句话没出口,一个窈窕的身影就晃入视野。那双清丽的眸子先是看了张起灵一眼,又朝他看来。   “还是昨天那儿?吴邪喜不喜欢江浙菜?”   然后他看到她走过来和他们并排,挽住张起灵的臂弯。张起灵也侧过头来看他,他的视线却还停留在他的臂弯上,没来得及闪开。   张起灵没有躲。一直走下门口的楼梯也没有躲开她的手。   霍玲在他身边笑容亲和体贴,和以往解雨臣身边的女人一样,那种笑容是用来讨好男朋友的朋友的。他再熟悉不过。好像一盆冷水突然从头顶浇下来,霍玲的脸突然变得扭曲狰狞,她还在不停说话:“吴邪喜不喜欢江浙菜?或者可以去……”      熟悉的音乐突然钻入耳廓,霍玲的声音一瞬间变得遥远起来,好像隔了几十米。他拧起眉,盯着她越来越模糊的脸,又去看张起灵,却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好像被糊上了一层纸。   这才听出是自己的来电铃声。猛地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很久没有打扫的天花板。眯起眼睛在枕边摸索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了电话。   “喂?”   “你不会还睡着吧?!”   中气十足的,好像被扎了一针的麻雀。是霍秀秀的声音没错。吴邪稍微翻了翻身,改为侧卧,声音里的睡意也消退了一些:“怎么着?”   霍秀秀的声音瞬间又高了几度:“怎么着?吴邪你就是这样对待青梅竹马的!前天说好的事就这么忘了?亏我小时候还想……”   “等等等等等!”听她又要掰出什么“亏我小时候还想嫁给你”,吴邪连忙打断,“等我想想……”眯起眼睛努力回想前天和霍秀秀接触时说过的话,不过多时就恍然,“姑奶奶我错了,现在在哪?”   霍秀秀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就在场地外那家饭馆里,老实等你还不得饿死。”   吴邪道:“云彩也到了?”   那边似乎在喝饮料,吸管吸到罐底的声音,“胖子都到了。”   吴邪暗叹一声,“他怎么来了。”话音才落就听到那头胖子的鬼嚎:“你能来胖爷我就不能来?天真你这个人主义要不得!”   吴邪对秀秀说了句“等我,就来”就切断了通话,掀开被子翻身起床,到衣柜里翻了件运动T恤套上,麻利地穿上一条灰色休闲裤。去卫生间洗漱前又回床上坐下,拿起手机检查短信,没有信息。最后的短信还是睡前收到的那条,张起灵的。   都是梦,只是梦而已。   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下楼时还有些精神恍惚,一群人上楼也没听到,直到迎面碰上才回过神来。最前头的是拖把,住吴邪楼上,才大学毕业不久,似乎还在找工作。上个月买的房,入住时还特地来敲门打招呼,不过连真名都没报,一个绰号就搪塞了他。吴邪对他印象一直不好,这人游手好闲,并不常回家过夜,一旦回来就带上一帮朋友大搞聚会,闹到半夜也不消停。他对门没人住,受苦的也就只有吴邪,好在这样的事不经常,邻里间撕破脸不太好,忍忍就过去了。   当下他身后的几个人倒不是朋友的样子,一身爬满灰尘的旧工装,手上戴着脏兮兮的破旧厚布手套,零零散散的工具提了满手,最后面两个一齐扛着一块用纸包装着的东西。   视线相对,两人点头一笑。吴邪侧了侧身,拖把开口道:“哟,这是要上哪去?”   吴邪笑道:“周末没事干,朋友几个一块看漫展。”说着又看了看他身后,“装修?”   拖把点头道:“弄弄卧室。”   别拆了就好。暗自腹诽着,脸上还是挂着笑道别。      漫展举行的地点离吴邪住的地方很近,没多久就到了。途中秀秀又来电话催了一次。解雨臣最近忙和前任纠缠不清,很多天没见过了,今天也没来。他们的队伍成了两男两女,其中一男——王胖子同志,还是带着比地沟油还肮脏的思想来的。等吴邪吃了碗馄饨,四人就进了漫展现场。吴邪看的漫画不多,这次完全是被秀秀拖来当陪客的。云彩倒是个资深漫迷,她做的也是同人板块的编辑,和秀秀在漫画方面挺合得来。胖子比他们大了很多岁,平常也不见他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进去后却比吴邪有能耐多了,随便见到什么周边或者cosplay都能和云彩侃不停,看来准备工作费了不少劲,不熟的人没准还真要被唬过去,以为他是资深漫迷了。   云彩和胖子每路过一两个摊位或长或短都会停留,遇到云彩喜欢的,胖子就抓准时机和摊主耍宝,这样一来秀秀和吴邪自然也无法走快,三步一停地晃悠着。   秀秀视线一直跟随最上面货架上的物品扫动,时不时停下来看几眼,却没买什么。又向吴邪问起解雨臣的事,虽说三人从小关系好,但解雨臣对吴邪说的总要多一点,毕竟小时候就有一种观念,女孩子的嘴总是管不住的,不是和其他同学说就是告诉长辈,解雨臣和吴邪特别怕她上大人那告他们的状。   提到解雨臣前任的事,吴邪诚然道:“我保证,这次知道的绝对不比你多。”见秀秀一脸怀疑,他接着说:“真的,电话里问过几次都被他给转移话题了。”   秀秀撇撇嘴,沉默片刻后突然压低声音,道:“会不会闹出什么麻烦了?他什么时候对旧爱这么上心过呀!”   吴邪一听,诡笑道:“我看你倒对他更上心。”   秀秀一瞪眼:“这不是觉得奇怪么,换你我也肯定上心啊。”   吴邪道:“那你恐怕没机会,我的旧爱一个比一个绝,打死不回头。去年还嫁了一个,喜糖我都吃了。估计再两年,见面能听孩子叫叔叔了。”   秀秀满脸鄙夷:“你就是戴套太规矩了。”   吴邪忍不住拐她一肘,低头往她耳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我说你能稍微注意一下场合吗?”   秀秀继续道:“我看解雨臣这次是真玩出事了。咱俩等着收干儿子吧。”   吴邪笑:“你干妈我干爹?那不行,这你未嫁我未娶的,多不好。”   秀秀一拧秀眉,停下来站定,抬头对上吴邪的视线,“我和你说正经呢!”   吴邪也跟着停下来,一手放裤包里,回头看着她:“小花不会的。要出事早出了。”为防止她继续扯这个话题,他一个转身溜到旁边一个摊子前,弓起身子看铁架上的挂件,“难得你不买东西。”视线缓缓扫过紧挨在一起的塑胶小人,少数说得出名,更多都是陌生面孔。心里默念出几个熟悉的名字:工藤新一、流川枫、樱木花道、小杰、西索、犬夜叉、卡卡西……几乎都是他学生时代的标志。工作以后看的动漫渐渐减少,新出的几乎都很陌生。   秀秀白皙修长的手从身旁伸出来,探过去转动铁架,“你送我?”   吴邪点头:“荣幸,荣幸。”   秀秀满意地笑了笑,专心致志地挑选起来,一会抓起这个,一会又摸摸那个的头。吴邪刚想抽回目光,注意力突然被一个黑发小人吸引过去。一把按住秀秀的手,铁架停止了旋转。他伸手把那小人取下来,放在手心里细细打量了一番。   纯黑色的头发规规整整地下垂,刘海微长,几乎要遮住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一身西装,精干中透着东方古典式的俊雅。   太像了。   秀秀的头突然探过来,“你也看家教?”   吴邪一愣,笑道:“顺手拿来看看。”顿了顿,又问:“他叫什么?”   “云雀恭弥,《家庭教师》里的。”秀秀笑得一脸怪异,还眨了眨眼睛,“腐女必修之作。”   吴邪推她一把,道:“快挑你的。”   秀秀抬起手,指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两个小人,抬了抬下巴:“早挑好了。”   吴邪一看,是鸣人和佐助。火影是很熟悉的一部了,大学时候和解雨臣、秀秀三人一起热衷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周守在电脑前等更新。还策划了cosplay,解雨臣cos佐助,他cos鸣人,秀秀cos小樱。当时其他朋友知道都大力支持,说他们太合适了,两男一女三人组不是刚好和动漫人物吻合嘛。还有几个姑娘主动提出支援化妆、摄影和后期,几乎万事俱备了,但因为三人都是行动上的矮子,懒到不行,最后的东风也就一直没刮起来。   吴邪掏钱买下了三个挂件。随手便把云雀放入包里,离开摊子继续往前走,还想问问秀秀云雀恭弥这个角色的相关,就见她把佐助挂件递了过来。吴邪当即愣了,秀秀又往前推了一些,他只好接过来。   “怎么?”   秀秀抬手晃了晃挂在细长食指上的鸣人,调侃道:“敢不敢和我挂情侣的?”看到吴邪愣愣地抬了抬一边的眉梢,她又掏出手机,把线头往挂件孔里穿,道:“这你未娶我未嫁的,干爹干妈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吴邪好笑道:“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好意思?”说着把手机掏出来,放慢步子,埋头把挂件挂了上去。想了想又摸出塑胶云雀,一手提着线头将小人悬空,一手将手机调到拍照界面,摄像头对准小东西,按下拍摄键。挂件很快又被他塞回了包里。手机还在手上,垂下头把照片编辑为短信,又输入了一句话,选择收件人张起灵,稍微停了几秒,按下发送。   [失散多年的弟弟在我手里,打算拿什么换?]   秀秀几次想看都被他撤开手避开了,等他收好手机就问道:“解雨臣?”   吴邪没回应,于是被当做默认了。   “笑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女朋友。”   吴邪一只手在裤包里,手心里还攥着手机。听到秀秀的话,嘴角弧度收敛了一些,抬起下巴望向旁边的岔道,“这边看看?”   秀秀扭回头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身后人潮如织,云彩和胖子的影子都没瞄到,吴邪知道胖子费尽千方百计总算甩开了他和秀秀不容易,索性道:“一会儿手机联系吧,等来等去的太麻烦。”   秀秀又看了两眼,转回身冲吴邪点点头。两人一起转入旁边的路,这一段要更热闹,看到更多的cosplay,遇到几队还原度比较高的,秀秀掏出手机拍下了很多照片。然后又买了个手办,向吴邪介绍说是Fate/Zero里的人物,女版亚瑟王。吴邪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包里攥着手机的指头一直没松开,满手心都是汗,滑腻的感觉实在不好,期待的振动也始终没有来。   大概在忙吧。   这次是和一家网游公司协商合作,裘德考的突发奇想,之前还没搞过这类项目,把张起灵都派过去了,谈的内容似乎复杂一些。   “霍玲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时候回来?”   吴邪这个话题来得有些突兀,正在给他描述Fate/Zero几段经典片段的秀秀微微一愣,道:“就明后天,怎么?”   吴邪摸摸鼻子,道:“随便问问,这次合作跟编辑部挂钩挺大。”   秀秀道:“听说老裘打算为那款游戏搞个同人征文?”   吴邪点头:“阿宁让我代表编辑部出个短篇。”   秀秀眉开眼笑:“行啊,我要做第一个读者。”   吴邪爽快点头。   吴邪上楼时候恰好碰到拖把家搞装修的工人收工下楼。庆幸的同时开始考虑明天要不要回父母那,明天不知道几点开工,好端端一个周末非得给这装修噪音毁了不可。   工人一走,楼道重新安静下来,声控灯相继熄灭,吴邪站在家门前掏钥匙的时候不轻不重跺了一脚。意外的是,和声控灯一起冲破黑暗重围的还有手机振动的声音。包里除了手机没放别的东西,振动声小得可以,他却跟生了狗耳朵似的,听得异常清楚。   把钥匙插到锁孔里,一手掏手机,虽然第六感已经告诉自己是谁,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左胸口的跳动还是加重了一下。   塑胶挂件佐助轻微地晃了几晃。   “喂。”   转动钥匙,“咔哒”一声,锁舌跳开。推门而入,同时听到那边淡淡的声音:“到家了?”   转身关上门,“刚进门。”啪嗒一下按了开关,屋里瞬间亮晃晃的。弯下身,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那边一直没说话,安静得没有一丝半点的杂音,好像人突然离开了一样,应该是回酒店房间了。因为是张起灵,所以他不会怀疑对面还有没有在听,对着手机后知后觉地问:“诶?怎么知道我出门?”   那边道:“霍玲说的。”   差点忘了还有秀秀。开了空调和电视,往软皮沙发上一躺,边调整姿势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低,期间又是一小段沉默。最后还是吴邪开口问:“彩信看到了吗?”   “嗯。”   吴邪笑:“是不是很像?”   那边沉默了几秒,嗓音略低,却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想要什么?”   吴邪抓过一个抱枕压肚子上,当即愣了一下,枕着软垫的头歪了歪,“什么?”   张起灵道:“不说我就看着办了。”   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起灵又不解释,吴邪仰头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在针对下午那条短信。左胸口里的东西好像停止了跳动,那一瞬间,他没有呼吸——玩笑而已,他居然当真了。   张起灵的礼物——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种诱惑。说不想要是骗人的,但刚才那句话,让他怎么接?继续拒绝?肯定要后悔。不说?那无疑就是暗示他“送吧送吧”。两个人这样朋友都难算上的关系,这么要礼物是不是太惹人嫌了?   吴邪这边半晌不说话,张起灵倒也有能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不出声也不挂断,最后还是吴邪举白旗,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们那里要是谈成了,我就得写个同人短篇,惨不惨?”   张起灵马上道:“那你这下真得写了。”   实际上并不意外,“谈成了?”   “嗯。”   “那,明天就回来?”   “嗯。”   “什……”溜到嘴边的话及时咽了回去,吴邪粲然一笑,“代表公司表扬你,代表个人鄙视你。”   冷淡的声线里似乎染上了一层笑意,“真要写?”   淡彩画一样,素雅而不张扬,却让人身不由已地死死陷入整幅画卷里。他的笑只要是那么一点点,就能吹皱吴邪心头那一池春水,轻而易举。   举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正在播一部韩剧,女主角哭得梨花带雨,发疯一样一股脑摔东西,和男主角歇斯底里吵得跟世界就要完蛋了似的。吴邪赶快又换了台,对着手机道:“骗你干什么,阿宁指定的。老裘不是要给这游戏开个主题征文活动吗?解雨臣还打算来一部长篇呢。”   张起灵道:“慢慢来。”稍稍一顿,又补了一句,“你可以。”   这边吴邪沉默了一会,突然就笑了:“被张总监鼓励……这压力还真大啊。”张起灵没接话。吴邪又道:“其实最初我想做的是作家。”视线一转,仰头盯着天花板,“想写悬疑、心理战之类的,幻想过冲入作家财富榜前五。”   张起灵道:“怎么又选了编辑?”   吴邪道:“写不好啊,怎么也写不好。悬疑很考验逻辑的,还得抓准读者心理,节奏和语言都要求很高。我没那本事,不认命都不行。”   张起灵安静了片刻,吴邪以为又冷场了,却听他忽然说:“你逻辑不差。”   吴邪噗嗤一下笑了,“你怎么知道?听我说话就能感觉出来?”   他竟然“嗯”了一声。   “行啊你,我们才认识多久?”话毕觉得不妥,又忙纠正道,“不对,我的意思是才熟……才……”   词穷了。该用什么词形容才最恰当?   支吾间,张起灵打断道:“我看过你写的大纲。”   “这样……”两个字脱口,又微微一惊,“在哪见的?”   张起灵道:“瞎子那里。”   吴邪想了半天,一拍脑袋:“妈的这混蛋又进我程序拿东西!”移动硬盘里一直存着大学时候写的一个大纲,悬疑题材的,写了几万字就弃了。其实大学时候不只写过这一篇大纲,但其他的都删除了,留着这一篇相对满意的,其实关于写作并没有彻底放弃,这篇大纲就是给自己留的后路。其实心底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拿出激情把那个故事写完的。那个硬盘也经常存工作上的文档,往办公电脑上插也是常事,想来就是这么被黑眼镜监控程序时候翻到,复制走了。   想着,又对张起灵道:“不行,小哥你真得管管了。胖子说得对,瞎子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张起灵道:“拿A片确实不对。”   吴邪:“……有什么奇怪的话题混进来了。”   张起灵笑了:“你介意的话,以后我不让他进你电脑。”   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让张起灵给开小灶,吴邪有些受宠若惊:“抗监管?”   张起灵道:“我管你。”   吴邪顿觉耳朵烫了起来。   明明知道这话有歧义,张起灵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以后他的电脑只由他一个人监管而已,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如果此刻两个人面对面,真想走上前抱抱他。   可惜没有如果。   突然想起以前他追某个女生时解雨臣说的话:吴邪你就是太在意了。   太在意对方的想法,太在意故事的结局。所以常常宁愿选择表面上的无动于衷。                   5       第二天的回笼觉果然没睡成,被楼上的电钻声吵醒了。吴邪皱起眉,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一阵狂风暴雨似的摸索,把手机凑到面前,才使劲把眼皮撑出一条缝——九点四十六分。嘴里挤出一个加长的“操”字音,眼皮有千斤重似的马上合回去,一把甩开手机,掀起被子把头闷进被窝里,楼上的响动没有丝毫减弱,几分钟过去,低声骂了句娘,一把将被子掀开扔到床下去,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弹坐起来。   一路走向卫生间,电钻的声音震耳欲聋,要把房子拆了似的。紧接着又是敲锤的声音,完了跟着又是电钻……耐着性子洗漱完,他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后就赖到沙发上啃茶几上剩下的半块面包。连续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一个重播的相亲节目上。近来火得无法无天了,他妈就很爱看这个,每期都按时守着。几次提起给他报名,搞得他几乎跳脚,好在他爸极力反对,说儿子又不是没人要,上节目里让女嘉宾羞辱干什么。   他放下遥控器,开始专心研究这女嘉宾是怎么羞辱男嘉宾又是怎么拼命抬高自己的。看了一会儿就兴趣缺缺。男嘉宾长相不错,踏上舞台就开始卖力推销自己,说得挺讨喜,几轮下来大部分女嘉宾的灯还亮着。但当他报出月薪时,重点来了,现场的灯连续灭了一半。吴邪当时就笑起来,抽出一张纸擦了擦黏着面包屑的手,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到嘴里,摸出打火机点燃。   突然就想起张起灵,想起昨天那个梦。   烟雾从鼻腔和口腔里钻出来,在他周围翻滚,像海浪,却不知奔向何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掐灭烟头,起身走过去关了电视,到受噪音影响最大的卧室里抱出笔记本电脑,回客厅半躺倒在沙发上,曲起膝盖,把本子往腿上一放,按下开机键。打开浏览器后立即调出搜索引擎,稍作迟疑后,又点了一支烟,才将双手放上键盘,噼里啪啦几下,“同性恋”三个字出现在搜索栏里。   顿了顿,敲了回车。   吴邪醒来的时候,楼上的噪音已经没了。客厅里黑黝黝一片,笔记本还压在腿上,但已经耗尽电量关了机。楼上还是有些吵,能听到椅子拖动的闷响和哄闹的叫声。拖把又在搞聚会。   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下午大概是四点多钟睡着的,早上起床以后就一直在上网,期间给电脑充了一次电,吃午饭的时候。   撑起身子坐直了一些,把电脑放到紧挨着的单人沙发上,正准备开灯,腿旁边的手机忽然兹兹地发出振动。屏幕在黑暗的空间里划出一条光路,冷色调,他的心却热了。   盯着来电显示看了几秒,他又重新躺回沙发上,接通电话。   “喂,到家了?”   “嗯。”声音还是淡淡的。   吴邪问:“吃饭没有?”   那边“嗯”了一声,两头同时陷入沉默。   总是这样,一问一答的模式。他拨电话,他找话题,却心甘情愿。昨天晚上的话还印在脑海里,那么清晰。觉得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至少那种感觉到死都不会忘。   吴邪刚要开口,楼上突然传来一道惊人的破音嗓——“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紧接着又是乒呤乓啷一阵响动,有人砸了酒瓶。   张起灵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在家?”   吴邪忙道:“在啊,睡了半天,刚刚醒。楼上有点闹腾。”岂止是有点。   张起灵问:“经常这样?”   吴邪忙笑两声:“偶尔。要经常这样还了得,我他妈冲上去和他拼了!”话刚说完,胃里突然一阵抽搐,他忍不住一皱眉,伸手捂住肚子,胃部又是狠狠一扯,这次来得太猛,嘴里冷不防滑出一道吸气声。   “怎么了?”   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手心紧紧捂着肚子,吴邪咬了咬牙,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等着一阵疼痛稍有减轻才稍微调整呼吸,笑一声道:“没事没事,手撞桌子角了。”说完,老天却像故意报复他似的,一阵比上次更剧烈的痛感猛地袭来,他忍不住猛抽一口气。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你住几楼?”   吴邪一愣,报出层数。   那边又问:“牌号?”吴邪照实说了,还想回问,通话却突然中断了。顾不了多想,他丢开手机便起身往卫生间跑,刚凑近马桶,张嘴就吐了个稀里哗啦。看到马桶里的东西,恶心感又涌上来,直逼喉咙,张嘴又吐了一堆。他一手撑在抽水器上,埋头喘着粗气,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按下冲水按钮。   伴着水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一趟冲回客厅。走到门前,伸手扭动金属门把,将门来开一条缝,又转身冲回卫生间。      张起灵看到虚掩着的门,略微惊了一下。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门。客厅里黑沉沉的,他低低叫了声“吴邪”,没有回声,伸手去摸旁边的墙,很快找到了电灯开关。客厅顿时被暖色灯光填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满咖啡色抱枕的沙发,还有大半个身子给杂物埋起来的茶几。   找到点着灯的卫生间,同时进入视野的还有吴邪拄着马桶的背影,都快整倾进去了。听到脚步声,他顿了顿,转过来,拧成一团的眉忽然有了片刻的松缓,下一秒,一个温和的笑在微微泛白的脸上晕染开。   “怎么这么快?超速被扣分看你怎么办。”   “扣完算了。”张起灵淡淡道,同时大步流星走到他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背,“去医院。”视线一扫马桶,看到只有一层黄水漂在上面,很少有其他的东西,眉心一紧。   掌心下吴邪的背以微小的幅度颤了一记,随即见他抬起头,伸手来推他:“我刚吃药了,睡一觉就好。大老爷们哪来那么娇贵。”见张起灵不动,又轻轻在他腰上推了一把,“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到客厅看电视去,水杯在电视旁边的矮柜里。我马上就出来。”   张起灵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手也跟着抽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他脸上:“去医院,你听不听话?”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吴邪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继而眉眼一弯,咧开嘴笑道:“我说我怕打针你信不信?”   张起灵脸上没什么变化,黑瞋瞋的瞳仁里倒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情绪掠过。两人就这样缄口对视了好一会,张起灵转身,刚走出两步又听到吴邪叫了一声“小哥”,语气里的急躁没能藏好,轻而易举流露出来,“歇一会儿啊,急什么?”   原来是以为他要走。   张起灵驻足,回头来看他,才张口,楼上划拳叫嚷的声音就潮水一样涌下来,相随的还有酒瓶被撞倒的声音,大概是砸到了地板上,响动很大。张起灵一蹙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对吴邪点了点头就掉头回了客厅。   卫生间里传出水流冲刷的声音,吴邪大概在洗脸刷牙。张起灵在沙发上坐了没几分钟,又站起身,开始收拾眼前乱糟糟的茶几。把塑料瓶扔进垃圾桶,水果刀放回只有三只苹果的果盘里。拿起烟灰缸往垃圾桶里倒时,对着那厚厚半缸烟灰皱了皱眉。从零食堆里抽出一个空包装袋,还有零星的面包屑堆积在袋子底部,他翻向反面看了一眼生产日期,立即哗啦几下把塑料包装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扔到桶里。他立马又把其他几件零食的生产日期统统检查过来——半包奥利奥饼干,一袋未开装的牛肉干,两桶艾比利薯片,最后统统被甩入满当当的垃圾桶。      吴邪弓着背回到客厅时,看到的就是张起灵抱着手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抽烟的画面,视线有些空,旁人永远无法看穿他在想什么。今天没有穿蓝色带帽衫,而是正式的白衬衣,但领带却不见了,领口敞开,露出光滑的皮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卫衣,不知是衣服的原因还是几天不见的缘故,感觉给人的距离感又加重了。茶几上的东西少了大半,剩下的摆放得整齐有序。忽然感到一阵难堪——他一个人住,平常很少带朋友回家,也就不注重这些细节。下班回家常常犯懒,茶几也就越堆越乱了,虽然也有定期清理,没有十分糟糕,但还是无法给人清净整洁的感觉,每次他妈看到都说这就是缺个女人的后果。   现在连张起灵都看不过去了。   吴邪站在原地没有挪动步子,张起灵突然按灭烟头,站起身对上他的目光,在楼上聒耳的噪音潮里开口道:“今晚去我那吧。”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闹成这样。”      一周前还坐过的车,吴邪却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一样。那天之后他特意看了他的车牌,真是37057,他记得很熟。系上安全带后,胃部的不适已经有所减轻,反正能吐的已经吐光了,现在只剩一个空胃搅着疼。   一路无话,吴邪把双手交叉放在腰前,合眼假寐。街上的车流已经稀疏下来,像一条条归巢的虫子匆忙地蠕动。两旁高楼上各式店牌的彩灯交替闪烁跳跃,广场上没几个人,巨大的荧屏正在播放益达广告。张起灵在路边停了一次车,让吴邪留在车里,自己关了车门小跑进路边一家小超市里,没过一会就拎着一个鼓鼓的绿色环保袋走出来。拉开车门将袋子扔到后座,又矮身钻回驾驶座,关上车门,扣好安全带后开动车子。   吴邪睁开眼睛,转回头扫了一眼,笑道:“够效率,不看包装和标价就直接拿的吗?”   张起灵道:“看了。”   吴邪眼睛张大了一点:“我靠,以后抢购不叫上你是傻子!”   张起灵眼里染了几点笑意,道:“再睡会儿,到了叫你。”   吴邪问:“都买了些什么?你也爱吃宵夜?”   张起灵反问:“胃不疼了?”   吴邪道:“好多了。”其实只是想说说话。   前面路口的红灯亮着,车子在一辆面包车后面停下。点亮车内的灯,张起灵侧过头来定定的看着他的脸,下结论道:“睡觉。”   与那双漆黑眼睛对视的一刻,吴邪就知道谎话被一眼洞穿了。   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他闭上眼睛,又叮嘱:“不去医院啊。”   然后好像听到他笑了。他忍住没有睁眼,原本倒向车窗的头换了个方向,嘴角不知不觉翘起来。   张起灵果真没带他去医院。只是在他住的小区外又停了一次车,跑了趟药店。吴邪在车里透过玻璃窗看他,一个女店员紧跟在他身后,他旁若无人地弯身拿药,盯着药盒仔细看一会才决定取舍,要么放回货架,要么递到另一只手里,矮下身继续找。时不时也会和店员搭两句,对方倒是很乐意的样子,解说得非常殷勤。   这次过了好久才出来。上车时看到吴邪醒了,就顺手把药袋子塞进他怀里。   其实生病也是件幸福的事。   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么个观念,吴邪又暗心骂了自己一句傻逼。   张起灵的房子十分整洁,比吴邪的大,东西却少得可以。全部都是必备品,没有一件是闲置的或纯观赏性的。了解他性子的人倒也不觉得奇怪。吴邪不觉得奇怪,但在得知床也只有一张时,还是意外了。本想着既然张起灵带他过来,那么床一定是够的。   不过也实在想不出他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人有什么理由在家放两张床。   两人站在卧室里,张起灵也不多解释,拉开衣柜门翻出两套被子就抱着往外走,吴邪要跟过去,他却忽然止步,回过头来道:“你睡这。”吴邪一愣,他又说:“浴室你先用。”说着就进了对门的房间。   吴邪还是跟了过去。   房里有两个并排的木质书架,一套电脑桌椅,一部台式电脑和一张懒人沙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摆设,却因布置得当,看起来十分舒服。灯光柔和不刺眼,很适合书房。吴邪走近书架看了几眼,大多是计算机类书籍,两个书架都只用了一半。又仔细看了几眼,果然找不到什么单身男人必备的小册子。   张起灵蹲着身在铺床,吴邪走到他对门蹲下,扯过被子的一个边角,帮他拉开铺平,开口道:“我睡这就行,你先去洗吧,我来铺。”   张起灵不说话,也不停手,又抖开一面床单铺上。吴邪笑:“我这是借宿,能让你睡地铺?这不是霸王行径么?”   张起灵止住动作,抬起眼睑盯着他看。   良久过去,吴邪尴尬地提了提嘴角,“总不能……一起睡床吧?”两个一米八的男人挤一张单人床,有点难以想象。   张起灵点一下头,双手一撑膝盖,站起来就往外走。吴邪以为他同意回卧室睡了,埋下头继续铺床,很快却又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张起灵抱了个枕头又进来了。对他道:“你过去。”   吴邪和他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吴邪举白旗,站起身把他往外推:“行,行,单人床挤一挤也能睡。两个爷们儿怕什么。”   张起灵任他双手按着他的肩,配合地往后退,马上就回了卧室。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张起灵微微偏头盯着他看,问:“还疼不疼?”   这次不再撒谎,他点一下头,把手从他肩上收回来,又道:“不过真的好多了,真的。”   张起灵伸出手,放到他肚子上轻轻按了按,吴邪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往后倒退一步。张起灵又前进一步,问道:“这里么?”吴邪点头。张起灵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往后挪了几步,就着床沿坐下,另一只手横过来贴上刚才按动的位置,轻重有致地按摩起来。   吴邪的时间停了,他再也听不到旁边矮柜上闹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凝神看着张起灵的侧脸,看他刷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和几乎不见半点瑕疵的光洁细腻的皮肤。那双沼泽一样的眼睛专心注视着按摩的部位,却像生了漩涡一样,随时可能将人卷进去,从此万劫不复。   回过神时,他的手已经扶在张起灵的腰上。他的腰很细,摸起来却有不少肌肉。胸口那东西突突地躁动着。死就死吧,他想。接着把另一只手也环了上去。张起灵抬起头来看他,目光相触那一刻吴邪真的被漩涡卷进去了,觉得自己就像等待判刑的囚犯,秉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索性加大手上的力道,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场宣判等了好久,张起灵却始终没有落下锤子。最后突然把按摩的手收回来,吴邪心头一紧,正为自己的鲁莽后悔,却感到手背一热——张起灵把手心盖了过来。手指轻轻捏了捏他贴在他腰上的手,压了一下。   吴邪还愣着,他却又垂下眼睑,移开手继续给他按摩起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张起灵才把手收回来,拍拍他的背道:“先去洗澡。”   吴邪如梦初醒,微微一怔,把双手从他腰上收回来。两人先后起身,张起灵走到衣柜前给他翻了一套浴袍。         拉开浴室门,吴邪边用干毛巾擦滴水的头发边往卧室走,踏进卧室却发现空无一人。又转向客厅,还是没人,灯倒点得明晃晃的,茶几上还放着那袋新买的药。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次冲澡花了平常两倍的时间。   旁边房间有灯光涌进来,他又跟着走过去,一进门就看到张起灵的背影。一手拿着汤勺,正站在电磁炉前煮什么东西,有白色水蒸气在往外冒,能听到沸水翻滚的声音。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张起灵回过头来,身子微微侧着,吴邪毫不费力就看到了他系在身前的那条小鸡图案围裙。   他“噗嗤”一声笑起来。张起灵从上到下扫他一遍,又面不改色地转回身去。吴邪稍稍收敛一些,走到他身旁,一手把毛巾按在头顶,一手搭在腰上,去看锅里的东西。   白色的小球漂在水中,跟随沸水的翻腾上下浮动。有淡淡的面香混在水汽里涌出来,直扑鼻翼。   “你会做汤圆?”吴邪道。   张起灵指了指旁边的半包速食汤圆。   吴邪恍然,笑道:“我说嘛——”汤圆几乎都漂在水上了,张起灵用勺子舀了一颗,凑近嘴边吹了几口气,突然送到吴邪面前。吴邪一愣,没有动作。   张起灵这才开口道:“张嘴。”   看着眼前这人面无表情说出这两个字,吴邪无来由地心情大好。别说汤圆,就是毒药他也张嘴。当即低下头去,咬了一口,剩下一半的馅儿淌出一半在勺子里。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滋润着吐完以后就深感寂寞的味蕾。   花生馅儿的。   “没熟就吐出来。”张起灵拿着勺子的手还悬着。   吴邪忙点头,“熟了,熟了。”说着又咧开嘴笑,“挺好吃。”   张起灵盯着他看了片刻,抽回手就把勺子里剩下半颗汤圆咬进嘴里。吴邪心里一惊,却见他边咀嚼边道:“熟了。”   吴邪看着他拔掉电磁炉插头,把锅里的汤圆都舀入瓷碗里,又盛了几勺汤,拿了一把不锈钢调羹就往饭桌走。他紧跟过去,问道:“你不吃?”张起灵把碗放桌上,拉开一条椅子让他坐下,边解围裙边道:“不饿。”   吴邪了然地点点头,没吃晚饭又吐了一阵的他倒真饿惨了。没好意思和张起灵说,他却想到了。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碰到除了他妈以外生病时这么照顾他的人。从前真的没想过,不是女朋友,不是解雨臣,不是霍秀秀也不是胖子,竟然是水中月一样的张起灵。   看着他脱下的围裙,吴邪又笑道:“这围裙有意思,你喜欢小鸡?”   张起灵大概要去洗澡,刚踏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赠品,超市送的。”   吴邪好笑道:“超市不让挑图案啊?”   张起灵道:“只有鸡。”   吴邪问:“不送别的?”   张起灵不说话,突然匆匆走进客厅。吴邪被弄得发愣,片刻后低下头开始吃汤圆。才吃下两个,又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张起灵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红色保温杯。待他把杯子放到他面前,吴邪凑近一看,特百惠的,卖得很好的一款。   “给我的?”   张起灵点头,道:“换我弟弟。”   吴邪想起来了。昨天电话上说的那些,他没开玩笑,真带礼物给他了。又道:“你弟弟我才买多少块啊,这我也太赚了。”   张起灵道:“网游公司送的。”   吴邪一愣,“这么好?”随即又好笑道,“那不行,别人送你的,我那能要啊?”   张起灵道:“我有了,送了两个。”   吴邪不好再推辞,应该说心底是很想要的——无论是他亲自挑选的,还是别人送的。只要是他给的,什么可以。   “那……成交。”吴邪伸手搭到杯盖上,粲然一笑,“你弟弟我放家里了,明天再给你。”   张起灵点点头,转身走出厨房,这次大概真洗澡去了。   吴邪很快吃完汤圆,到水池边把碗和调羹洗干净,又倒掉锅里的汤,把锅也洗干净。所有东西放回橱柜里,擦了桌子和洗碗台才离开厨房。客厅里灯依然亮着,他马上看到茶几上多出的一个杯子,和刚刚那个同一款,不过是黑色。张起灵的行李包还扔在沙发上,拉链开了一半。   回到卧室,吴邪关掉灯钻进了被窝里。为了方便张起灵上来,他睡了靠墙的位置。因为是单人床,被子只有一张,他面向墙角侧卧,往里面挤了些,但不敢拉太多被子。他有卷被子的习惯。小时候和老痒一起睡,结果每天早上醒来,老痒全身晾在空气里,而他裹成个粽子。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张起灵这个澡也冲得挺长。听到拉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踩着拖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卧室门外戛然而止。卧室里黑黢黢的,吴邪的头依然对着墙,但觉得张起灵在看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的门框下,隔着墨色一样的空气看他。   半支烟的工夫,脚步声才再次响起,他放得很轻,但对于精神极度亢奋状态的吴邪来说,这声响太大了。卧室门被轻轻关上,又是脚步声,然后床沿软了一下,被子一角被掀开,一股微凉的风灌进来,吴邪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脚,被子马上又被掩住了。身后的人睡下来就没了动静。   吴邪心里在打鼓。   他不知道刚才按摩时候张起灵的反应意味着什么。解雨臣说得没错,他就是太在意了,所以他过去很多恋情是失败的。他努力过,别人却看不到。而现在,他不想张起灵成为下一个别人。   黑暗里,吴邪慢慢翻身,把身子面朝张起灵的方向。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感,看到张起灵披着浴衣的背和发丝茂密的后脑勺,他贴近了一些,闻到沐浴乳的淡淡香味。又贴近一些,停住不动好久,突然伸出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很低的体温,手心传来一阵凉意。   对方没反应,吴邪没有失望,因为这是张起灵,没有反应就是好反应。他深吸一口气,又往前挪了一些,把脸贴到他的背上。沐浴乳的味道更浓了。他喜欢这种味道,嘴角溢出一抹笑意,埋头像猫一样又蹭了几下。贴在张起灵肚子上的手跟着微微挪动。   臂弯里的人突然动了。吴邪心猛地一提,却见张起灵一个翻身转过来,与他面对面侧卧。有种作弊被发现的窘迫——虽然明知道刚才对方没有睡着,他的所有行径是被默允的。他想抽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不甘心。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身后突然传来掌心的触感,张起灵伸出手揽过他的肩,把他掖进了怀里。吴邪的时间又一次凝固了,张起灵却还不罢休,一只手贴上他的后脑勺,揉了两下软软的头发,施力把他脑袋按到他的胸口。这次沐浴乳的味道铺天盖地,吴邪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不,他想到了。像在嗑药。   张起灵就是他的海洛因。   “还疼不疼?”张起灵问,声音有些哑。   吴邪闷在他怀里,声音模糊,“比我妈还啰嗦。”   张起灵没说话,不知道笑了没有。过了一会,忽然道:“明天也过来吧。”   吴邪道:“明天?明天楼上不会……”   张起灵道:“以后注意看生产日期。”   吴邪一愣,“什么生产日期。”   张起灵不说话。吴邪埋在他胸口想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家里被张起灵清理过的茶几——零食不见了。又是一种作弊被抓到的感觉,他压住窘迫,安静片刻,才道:“只是今天大意了。”   张起灵也沉默了,吴邪能感觉到他胸口有规律的起伏。   “明天过不过来?”祈使句变为疑问句。   吴邪想了想,说:“来。”顿了顿,“下班……”   张起灵道:“家里等你。”   吴邪哑了很久,才道:“我回家一趟,拿你弟弟过来。”   张起灵笑了:“好。”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诡异的安静涌到两人中间。   难得的,最后还是张起灵开口:“睡吧。”   吴邪“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安静下来以后他身上的味道好像更浓了,充斥在鼻腔里,让他想咬一口。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才能睡着了。                6        一贯的生物钟,吴邪醒得很准时。睁开眼后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床发了几秒的呆,猛然想起不是在自己家。昨晚入眠以前一直在张起灵怀里——如果不是做梦的话。    掀开被子,麻利地穿好衣服,出门后往浴室方向走了几步,没有动静,又转身朝厨房走,这次听到餐具碰撞的轻微响动。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提起步子走进去,看到张起灵微微弓着背在流理台前忙碌,旁边是还亮着灯的烤箱。几片土司趟在两只干净得反光的瓷盘里,最上面一片涂了一圈番茄酱。    一如往常的西裤和白衬衫,衣摆规整地扎进裤腰里,纽扣一直扣到脖颈处最后一颗,藏蓝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吴邪低头看看自己,一件松散的浴衣,领口敞开,露出胸口一大片皮肤。当下有些窘,想掉头走人,张起灵却抬头看向他。    “只有番茄酱了。”    吴邪微微一愣,嘴角扯出一抹笑,“什么酱都可以,我不挑的。”    张起灵淡如秋水的视线在他胸口匆匆一掠,没再说什么。    吴邪道:“那……我先去洗脸。”说着就转身要走。身后突然有动静,吴邪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轻轻按住了头。胸口一悸,迈出的腿收回来。张起灵的手指在他头顶的发丝间抚了几下,像在给宠物顺毛,不过吴邪知道应该是在理他睡得乱翘的头发。他的指尖好像带了电,电流顺着发丝一直流进他心里,像一只猫爪在挠。张起灵抽回手的动作也很快。手心滑过吴邪背后的脖颈,落在背脊上,轻拍了两下。    “去吧。”    说完就掉头回烤箱旁了。还是没把他当人,像在和宠物说话。就好像在说“那根骨头叼过来,去吧”,吴邪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脸上还是笑了。    早餐吃得匆忙。礼拜一早上总要忙碌一些,张起灵有裘德考那边的会议,回技术部又有小会,吴邪在宣传部里也有小会。而且今天要特殊一些,和网游公司的合作刚刚敲定,之前相应的策划也就需要完善补充。两人一起离家,上了车后吴邪才意识到哪里不合适——大清早坐同一辆车进公司。换作和解雨臣或者胖子,都不打紧,问题就在和张起灵。他们一直不过点头之交,突然这么要好,难免让人奇怪。    把这个想法一说,得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回答:“说转车时候碰到就行了。”     的确从吴邪住处到公司,运气不好赶不上直达的公交的话就需要转车。但对张起灵的回答,吴邪觉得满意又不满意。好像缺了什么。     早上果然忙得一塌糊涂,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就开始处理周末两天的琐事。把作者留言的问题一一解答,提出的网站故障转发给技术部人员,再审核这两天新发表的文章。昨晚胃疼又入睡比较晚的缘故,吴邪有些眼花,脑子运转也稍微跟不上。用张起灵送的保温杯盛的热水一个多小时就喝光了,连旁边的云彩都说他看起来不在状态。没多久阿宁的会开回来,又组织部里召开小会,果然重提了让吴邪代表编辑部写一篇游戏同人,挂在活动主页上的事。     直到午休才有了喘口气的时间。被阿宁叫住聊游戏同人的构思,两人同路到了食堂。碰到胖子,一起打了饭菜,围着一张空桌子坐下。胖子也跟着问他写同人的事,不过没聊上几句秀秀就出现了,旁边还跟了霍玲。过腰的棕色长发,背脊以下的部分呈大波浪卷,很早烫过就没再理会的样子,但搭上那张清秀的小脸,给人一种随性自然的美。     几人简单打了招呼,吴邪叫了声“霍玲姐”。因为秀秀这道关系,他认识霍玲的时间也不短了。解雨臣和他以前没少去霍家玩,但和霍玲始终熟络不起来,一直尊称一声“姐”,点头之交。     霍玲坐下来就冲吴邪笑道:“你和解雨臣好久不来霍家啊。”     吴邪停下筷子,冲她笑了笑。霍玲的目光突然停在他身后,顷刻又落回他身上,打趣道:“都忙陪女朋友去了,不要我们秀秀了?”不待吴邪说话,秀秀就瞪她一眼,“别把我说得这么苦情好不好?”     吴邪身旁的位置突然有人落座,他本来没在意,视线漫不经心地一瞥,见是张起灵。略微一惊——张起灵不常来食堂,更喜欢叫附近饭馆的外卖。他从黑眼镜那听过的。难怪刚才霍玲盯着他身后看,大概是张起灵走过来。     “哟呵,今儿难得,小哥来亲近群众啊。”胖子眯着眼睛说。     张起灵瞥他一眼,没说话。又扭头看了一眼吴邪,问:“很忙?”直勾勾盯着他的眼圈。     吴邪连带看了阿宁和霍玲一眼,道:“能有你们忙啊?”     阿宁坐在吴邪右边的位置,一掌拍上他肩膀,笑道:“一早上提不起精神,谁知道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霍玲立马接话:“真不要我们秀秀了啊!”     吴邪向来开得起玩笑,也喜欢耍皮,但当下张起灵在旁边就觉得不妥了。忙道:“我一大老爷们儿无所谓,你们给秀秀留点清白。”     霍玲一把拿起秀秀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众人的注视下晃了晃,那个鸣人挂坠也跟着晃动两下。“这还清白啊?”吴邪一愣,一时语塞,却见胖子也拍手起哄,“哎呦我说今儿小吴手机上怎么多了个东西,那什么,佐鸣对不对?云彩给我说过,小吴就甭狡辩了。这都情侣挂件了。”     要是手上有针线,吴邪想把他们的嘴立马全缝起来。然而似乎是他多虑了,张起灵微微低头,一声不吭地吃饭,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页面加载失败状态。好像局外人——连听客都算不上,看起来甚至没在听。     吴邪心里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     “行了,除了打趣我还能说点别的吗?”     虽然幼稚,但还是按捺不住一股报复心理。明明可以解释,还是刻意不去解释。他又用余光瞥张起灵一眼,后者依然稳坐如山。     胖子道:“天真你甭想转移话题。”     吴邪道:“王胖子同志你能少说屁话多做事么?”     胖子严肃道:“少说屁话多放屁倒可以,就怕天真你鼻子受不住。”说完满桌人哄笑,你一言我一语说胖子的不是,毕竟在饭桌上。连张起灵也抬头看了胖子一眼。     这时霍玲突然道:“差点忘了正题。明天我生日,晚上一起去唱歌。给不给面子?”     胖子和阿宁当然一口答应,吴邪也点头。因为秀秀这层关系,霍玲每年的生日都落不了他和解雨臣。     又听见霍玲问:“今年没什么事了吧,给个面子?起灵。”     吴邪跟着扭头看张起灵。只见他放下筷子,漆黑的眼睛草草瞟了霍玲一眼,点头“嗯”了一声。霍玲清秀的脸顿时好像一朵绽放的睡莲。     吴邪心里又给虫子咬了一口。过去几年霍玲的生日聚会上都没见过张起灵,听霍玲这话,意思很明白,肯定都说有事推脱了。今年还真给了面子。还是胖子及时插话:“小吴那天和霍秀秀走得挺快,搞半天,私定终身去了?老实交代,都几垒了?”     吴邪笑骂:“你他妈有完没完?”     一直跟着笑却没说几句话的秀秀已经吃饱,放下碗筷,一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打桌面,一手托着下巴,道:“这不能怪我们走太快啊,是胖叔叔你和云彩太慢了。也真是的,费那么大功夫还没什么成效,胖叔叔你不行。”     胖子道:“哟嘿,小丫头,胖爷哪儿不行了?云彩那是矜持知道吗,矜持的姑娘总得慢点儿的。”     阿宁道:“再慢也得有底线,说真的,要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还是算了。”难得一本正经的劝说。     胖子笑了一声,道:“这事儿不是说算就能算的。得看胖爷这心肯不肯。”    阿宁也笑,没再多说。吴邪伸手拍一下胖子的肩,胖子扭头看着他,道:“天真你也觉得胖爷痴情了?”    “先喜欢的是傻子。”略微顿了顿,又咧开嘴笑,抓了抓后脑勺,“这话哪看到的来着?一时想不起了。”    胖子大笑:“行啊,编辑的文艺味儿出来了。”    吴邪道:“我骂你呢。”    胖子道:“你骂的人还真不少。”    桌对面的霍玲笑了,埋头专心吃饭,却没再吭声。吴邪觉得胖子说的没错,他骂了不少人,骂了自己。    但是他傻得乐意。    有胖子坐镇,一顿饭吃得挺欢。后来话题都转到工作上,张起灵也搭了几句。吴邪一直没看他。        下班后吴邪回了自己住处。把塑胶挂件云雀找出来带上就关门离开了。下楼时候手机振起来,以为是张起灵,掏出来一看是解语臣。接通电话,刚好走过绿化带中间的喷泉,水流哗啦啦的,解语臣的声音不急不躁。    “现在有空没有?”    吴邪笑道:“有。想和小爷约会?”    解语臣却没笑,声音压低了一些,轻声道:“记得秦海婷吗?”    吴邪一愣,道:“当然。”    解语臣道:“那就行,马上来我这。”    吴邪走出小区,脚步顿了一下,“怎么了?”    解语臣道:“过来就知道了。”    解语臣不想说的话就算你拿出八辈祖宗威胁他也不会说,这点吴邪了解,于是没再多问,挂断电话就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副驾驶座,报了解语臣住处的地址。    难道他和秀秀都猜错了,解语臣这几天挺忙,就在忙秦海婷?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们话题里消失很久了。秦海婷是秀秀大学时候的室友,解语臣组织出去活动也少不了叫上她,久而久之就熟络起来。吴邪暗恋过她,也试探过,但对方没太大反应,就一直藏心里。就像解语臣说的,他太在意对方的想法。但这段暗恋没有折磨他太久,不到一个学期就淡了。大概因为她恰好是他当时喜欢的那一类,刚好和心中女神形象吻合,就喜欢上了。事实上你不一定会想和女神过一辈子。喜欢一个人分很多种情况:仰慕、迷恋、爱。一者在你心里往往因没有缺点而完美,而二三者在你心里可以是因完美而没有缺点——你认为他完美,他的缺点也便不再是缺点。    秦海婷是一者,张起灵是二三者。    大三那年,秦海婷在吴邪心中的女神形象彻底破灭。女神怀了孩子,男方是个富二代,父母也挺开放,她没毕业就嫁了过去。吴邪和秀秀解雨臣一起出席了婚礼,秀秀做了伴娘。吴邪和解雨臣一起敬她酒,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都是真心的。    时间为仰慕填了土,之后联络渐少,后来几乎断了联系。        吴邪敲了两下门,解雨臣就来开了。他跟着进门,换了拖鞋,一进客厅就看到了那张曾经无数个深夜里默默想念的脸。曾经想着这张脸撸过管,幻想过那张唇的味道。如今岁月已经将她洗涤成一个风韵十足的女人,一个母亲。和她一起窜入他视野的,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乌黑的羊角辫,珍珠一样的黑眼睛水亮水亮的,俏鼻小嘴,肤色白净又透着粉气。瘦瘦小小的,一条红色连衣裙,两条腿只有他胳膊粗,穿一双白色圆头皮鞋,鞋尖嵌一朵小花。胳膊弯里抱着个有她半个大的洋娃娃。    秦海婷对他笑了笑,又低下头揉女孩的脸,“叫吴叔叔。”    女孩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奶里奶气地叫了声“吴叔叔”,声音小得像有只蚊子飞过。    吴邪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笑问:“叫什么名字?”    女孩扭头去看母亲,秦海婷说:“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女孩这才转回头看吴邪,脸上没什么表情,“秦妍。”    “真乖。”吴邪又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对这动作倒不抗拒,任吴邪摸头也不闪躲。吴邪坐到沙发上,对秦海婷道:“真听你话啊。”秦海婷笑了笑,把女孩抱到腿上坐着,一缕发丝滑落到脸侧,又被她纤长的手指绾到耳后。和他们刚认识时候一样的场景——如果没有秦妍。解雨臣从厨房里端了杯果汁出来,送到秦妍面前,小姑娘轻轻说了声谢谢就接过来含住吸管喝。解雨臣眼里闪过一抹笑,不过吴邪不觉得他高兴。    解雨臣又在吴邪身边坐下,道:“你喝什么自己倒。”    吴邪点头。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秦海婷,问出来:“怎么跟你姓?”    秦海婷低头看了秦妍一眼,回答和吴邪心里猜的如出一辙。“上个月离了。”略微一顿,抱紧秦妍道,“多亏解雨臣,否则我连孩子都争不到。”    吴邪一怔,回头看解雨臣:“怎么没听你说?”    秦海婷抢话道:“我没敢和你还有秀秀说。告诉解雨臣比较好。”她抬头对上吴邪的眼睛,“你和秀秀心太软了,我就怕你们可怜我。但现在……”    吴邪看着她眼里有泪光在闪,心里不忍,道:“我们总能帮上些忙。”    秦海婷道:“这些年是我不联络你们……”    解雨臣突然开口:“吴邪,秦妍跟你一段时间,行吗?”    吴邪微微一愣,紧接着看到秦海婷把头埋进了脖颈里。秦妍不再喝果汁,小手伸过去给她擦眼泪,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吴邪,我知道自己很不要脸。”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事我还不敢和家里说,你知道,当年嫁给秦妍他爸我家里是一百个反对的。家里也不喜欢这孩子,说是宠出来的大小姐。我嫁过去之后就没找工作,离的时候我除了妍妍什么也没捞到。房子也是解雨臣帮忙租的。我总得做事养活孩子和自己,但五年了,我已经耽搁五年了……我当年以为有他就什么都不需要了。现在毕业证也没有,我只能兼职打工,孩子这么小,我没法整天顾着。前段时间有时候解雨臣帮我带,但他小叔知道了,我不能……”    声音越来越小,她没再继续说。客厅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到。吴邪扭头看解雨臣,他翘着腿埋头翻看东野圭吾的小说,没说话。他知道他没看进去。    吴邪问:“白天我上班,自己在家行不行?”    解雨臣道:“秦妍很听话,没问题。你先带她两个礼拜,我小叔那边解决了,再想想请保姆的事。”    吴邪看了看秦妍,算算年纪也就四岁左右,上班时间让她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放心。午饭也是个问题,他中午没法回家,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敢让她动电器。想了想,又道:“或者白天让秀秀……”    “秀秀和父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解雨臣立马否决。    吴邪就是想着秀秀家里有长辈,但转念一想,解雨臣的确比他考虑周到。以霍家的观念,肯定不会喜欢秦海婷,哪会肯让秀秀帮忙照顾孩子。吴邪又想到自己父母,但马上否决了,他爸妈是心软,但这么一来,她妈不知又要怎么催他的婚事。心再软一些撮合他和秦海婷也不是不可能。        午饭的事只好再想办法,吴邪点头答应下来。秦海婷说明天两份工作都凑到半天假,可以带女儿,晚上送到解雨臣这,还能拖两天。吴邪周三下班来接秦妍。事情谈好,解雨臣说一起出去吃饭,吴邪这才想起过来前忘记和张起灵说一声,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没电了。拒绝了解雨臣的提议,他马上起身离开,跑出小区后拦了辆计程车就往张起灵那赶。    一路上吴邪都在想秦海婷的事。曾经多开朗活泼的女孩,闹腾起来胜过秀秀,放到七年前,任谁也想不到她会变作这副模样。吴邪记得她和他说过想成为生活独立的白领,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买高档化妆品,穿名牌服装。想成为让人仰慕的女强人。曾经规划得那么完美的未来,终是被一场婚姻打碎了。仓促地相爱,仓促地结婚,她以为她会很幸福,他也以为她会很幸福。    然而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都料不到。        站在张起灵家门外,吴邪伸手要敲门,又收回手,视线落在不易察觉的门缝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客厅黑黝黝的,厨房的灯亮着。吴邪换好鞋就径直往灯源走去。    跨进门就看见满桌的菜,一盘酱烧啤酒鱼、一盘炒空心菜、两片煎蛋、一盘凉拌皮蛋豆腐和一碗萝卜汤。只有汤还冒着些许热气。张起灵坐在桌旁,靠着椅背仰着头看天花板,一手搭在桌沿,一手夹着半支点燃的烟。口腔和鼻腔里涌出氤氲的烟雾。也不知道哪来的胆气,吴邪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转身掐灭了就抛进冰箱旁的垃圾桶里。    掉回身子,视线正好撞上张起灵低下头来看他的那双黑眼睛。太纯净的黑,照言情小说里的描述就是像黑曜石一样。吴邪对着他笑,边走到他对面坐下。解释道:“解雨臣那边突然有点事,我急着赶过去忘了告诉你。后来想起来手机又没电了。”    张起灵点点头,起身端桌上的盘子。吴邪忙拦他的手,“干什么啊?”手指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张起灵的视线掠过两人接触的地方,又抬头看他,道:“热一热。”    吴邪提起的心落了下来。默默松一口气,站起来端了一盘菜一碗汤,“那我帮你。”张起灵点头不言,端着两个盘子转身走向微波炉。吴邪跟过去,看他先放了酱烧啤酒鱼进去,关紧门,定了时间。炉内的转盘随着机器声音转动起来。    吴邪盯着他的侧脸,小心翼翼道:“手机没电了,真的,不信你……”    “我信。”张起灵低低回了一声,侧过脸来看他。    吴邪反倒不知说什么了。埋头安静不言,微波炉发出“叮”一声响,张起灵取出盘子,吴邪立马接过来端着走向餐桌。转回来再次回到原地时,张起灵已经放了另外两个小盘进去。    吴邪把挂件从包里摸出来,送到他手边。“你弟弟我带来了。”脸上挂着笑,有些讨好的意味。除了小时候向父母讨钱买想要又不给买的东西,他不会向人流露这种讨好的情怀。即便是高中时候追过的女生也没有。    张起灵接过挂件,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立即揣进西裤包里,转而看向吴邪:“怎么了今天?”    吴邪愣了愣,道:“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    张起灵道:“不对劲。”    吴邪这次是发自内心笑了:“不是你先不对劲吗?这副生气样儿,我这不是吓的啊?”    微波炉响了一声,张起灵取出盘子,递给吴邪,“我没生气。”    吴邪接过来又往餐桌跑了一趟,张起灵把汤放了进去。一手拄着流理台,专注地看着他。    “就扯吧你,哪里像没生气的样子?”吴邪和他较起劲来。还是有私心在里面,想把刚才讨好他憋的气都讨回来。连带今天吃饭时候憋的气一起。    张起灵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嘴角也带起淡淡的笑意。突然就上前一步,修长的双臂把他圈入怀里,吴邪浑身一颤,他一只手便贴着他的臀部慢慢上移,最后贴在他的后脖颈上,埋头凑近他耳廓,对着耳垂轻轻吹了口气,弄得吴邪打了个激灵,浑身酥麻。喘气声也粗重起来。    “真的。”张起灵低着嗓音继续在他耳边吹气,“不会生你的气。”    吴邪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干脆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双手缠上他的腰,指尖一紧,抓住他的外套。声音闷闷的,有些迷糊,“霍玲生日,真的去么?”    张起灵似乎沉默了片刻,随后在他耳后轻轻一啄:“到底谁在生气。”    吴邪的耳朵红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冒烟,伸手就要推他,可张起灵怎么会随他愿,一双手臂铁链似的,紧紧锢住他。又道:“你说去就去。”    吴邪觉得心口被虫子咬过的地方一瞬间愈合完好了。    淡淡几个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神奇,疤痕都不会留下。简直像在做梦,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庄周。他也分不清是几个月前还和张起灵说不了几句话的吴邪梦到被张起灵爱上了,还是被张起灵爱上的吴邪做了个和他并不熟悉的梦。是过去的日子是个噩梦,还是当下日子是个美梦?    “给个面子,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不能不去。”吴邪又说。就好像中午吃饭时候暗心不爽的不是他。    张起灵道:“那就去。”    吴邪笑:“真乖。”    张起灵张嘴咬了他耳垂一口。吴邪一个激灵,认输道:“吃饭,先吃饭……”张起灵好像听不到一样,又伏在他耳边好长时间不说话,吴邪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叫了声“小哥”,他才放开他。转身从微波炉里端出汤,吴邪很快接过来端向餐桌。他在后面拔了电源插头,跟着走过去坐下。    吴邪主动起身往两人碗里添满饭,拿起筷子,望着桌上的菜突然不知道从何下手。两个人而已,这些菜已经算多了,而且每盘都做得那么认真。他也经常自己做晚饭,但大都是一菜一汤,汤大多时候都是紫菜,超市里卖的那种,打开就有配料的,加热水烫一烫就可以。他以为张起灵都是习惯叫外卖的那类人。    在张起灵的注视下,还是先夹了一块鱼。见他动筷,张起灵才稍微满意了似的,低下头开动。    味道很好,吴邪边吃边称赞,每夸一次,张起灵也不说话,就把相应的菜往他碗里夹一些,弄到后来吴邪也不好意思再夸了,好像刻意要他夹菜一样。    差不多吃饱,吴邪突然开口:“挂件的事……秀秀和我开玩笑的。”张起灵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平静如水。吴邪不确定这个解释是否多余,张起灵也说了,他没生气。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秀秀还有解雨臣,初中起就一起玩到大的。解雨臣和秀秀认识要早一些。我们仨——算是很铁的朋友,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    张起灵没作声,起身端过他的碗盛了些汤,又放回他面前。    这下吴邪真觉得多余了。    沉默片刻,又道:“KTV那,明天解雨臣来接我一起过去,你也别开车了。”突然笑得有些坏,“坐他的车,结束让他送我们,不用帮他省油钱。”    张起灵想了想,说:“瞎子要搭便车。”    “他也去啊?”怎么又半路杀出个瞎子。    “每年都去。”顿了顿,又道,“谁请都去。”    吴邪忍俊不禁,道:“那你就白给他做车夫啊?”    张起灵道:“有时候。”    吴邪道:“这还差不多。油价这么贵。”    张起灵目光柔和了一些,看着他把汤喝完,才问:“他来公司接你?”    吴邪放下碗,伸手抽了张纸擦嘴。点头道:“顺便一起去吃晚饭。你和瞎子一起吧,四个人总热闹点。”    这次张起灵竟然点了头。“来编辑部找你。”            7      第二天不到下班点解雨臣就来了,坐在吴邪旁边看杂志。吴邪职业病犯了,向他催稿——其实他也不是常常把稿子挂在嘴边的,但解雨臣最近事太多了。半个月前问过他一次,他说够发一个月,现在还剩半个月。解雨臣保证说又写好半个多月的量了,吴邪打心里是佩服他的,做什么事都很有天赋的样子。看起来毫不费力,都能做好。   张起灵也是。   两个人免不了又提起秦海婷的事。吴邪说没想到他对她的事这么上心,解雨臣双手暖着一杯茶,埋头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吴邪敲打键盘的动作顿了顿,瞟了他一眼,“说正经的。”   解雨臣道:“我要不帮,她迟早会找到你,就算觉得没脸面还是会找你。”   “这么肯定?”吴邪笑了一声。   解雨臣道:“谁让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啊。”略微一顿,又说,“让你去忙活她和她丈夫的事,你说尴不尴尬?”   吴邪开玩笑道:“那现在帮她带女儿,你说尴不尴尬?”   解雨臣站起身挪了挪椅子,和他靠近一些。云彩到阿宁办公室去了,他们声音也放得很低,事实上不会有人听到。他还是贴着他的身子,道:“要不是我小叔发现,也不会找你。”   吴邪想了想,问:“去联谊咖啡馆那晚上?”一瞥电脑屏幕右下方,下班时间到了,动了动鼠标,关闭了QQ和其他界面。再点左下方,关机。   “嗯。不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话,你常听你妈说,能想到吧?”解雨臣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放下茶杯,一手搭在办公桌上,身子往椅背上一倒,“还没结婚就成天带个孩子在身边,女人都给吓跑了。”   肯定不只这些。解雨臣总能把沉重的话题用最轻松的方式表达出来。吴邪也很配合他,跟着笑了笑。   “其实也没什么,喜欢也是很早的事了,没什么好尴尬的。”吴邪说。   解雨臣点点头,道:“他们还不来?”早上就打电话和他说了张起灵和黑眼镜一道走的事。   吴邪往门外看了几眼,下班的同事正陆续往外走,却没见到进来的人。“快了。”说完拿起两个人的茶杯出去洗,再回来时候两个人果然已经到了。三人一人赖一条椅子,解雨臣埋头玩手机,张起灵半仰头看天花板,黑眼镜在讲笑话,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开心。吴邪大体能猜到他能说什么,所以十分理解解雨臣和张起灵的毫无反应——虽然后者毫无反应才是正常反应。黑眼镜只会讲黄段子和冷笑话。      吴邪照常坐副驾驶座,张起灵和黑眼镜坐后排。征求意见后一致同意去吃江浙菜,挑了家杭州菜馆。席上黑瞎子还是继续说他的黄段子和冷笑话,吴邪和解雨臣也掺和进来,没一会气氛就活跃开了。吴邪对杭州菜感情很深,恨不得逼张起灵把所有菜色都尝过来,然后满怀期待地问“不错吧,不错吧?”,然后看着他点头,自己则满足得像小时候念书被老师公开表扬了一样。尽管不是他做的菜。   但一顿饭下来,始终没能把夹起的菜放到他碗里。   可以说他没有比解雨臣更亲密的兄弟了,但兄弟之间还是有秘密。人和人之间还是不可能彻底坦诚相待。   吃晚饭后天也黑了,但看着时间还早,几个人陪解雨臣跑了一趟书店。一路晃悠下来,他们成了最后进霍玲的包间的。一进门就被罚酒,吴邪酒量不错,想帮张起灵挡,但一时找不出理由,张起灵倒也爽快,一瓶啤酒接过来就喝完。好在是啤酒。   座位相隔很远。   进门时候沙发上就已经坐满人的缘故,四个人只好挤别人挪出的位置,张起灵和黑眼镜坐了霍玲挪出的空位,紧挨一群女同事。吴邪和解雨臣受到胖子的特别关照,坐在他和编辑部新人王盟中间。吴邪挨着王盟,坐下时冲他笑了笑算打招呼,王盟忙露出一脸笑回应,叫了声“前辈”。然后盯着解雨臣傻愣了片刻,亏胖子及时拍上解雨臣肩膀,道:“超级大神解语花,本尊。”   王盟连忙道:“解大神。”   解雨臣拿起一杯啤酒,对他扬了扬。他赶快也拿了一杯,碰上解雨臣的杯子,笑道:“王盟。刚到编辑部一个月。还是助理编辑。”   解雨臣也笑,问:“跟吴邪?”   王盟有些紧张,酒也只喝了半杯,放回桌上,回道:“我是同人的,暂时跟云彩姐一组。”所以和胖子熟悉这么快。   一群人闹着要寿星再唱一首歌,大概在吴邪他们来之前已经唱过几首。霍玲很爽快答应了,点了《听海》,有人马上把这歌调前。喝了半杯啤酒,前奏刚好结束,霍玲也没放下杯子,手肘挨着张起灵的手臂,开了话筒就开始唱。   再熟悉不过的调子,有人跟着小声哼起来。   霍玲的声音很柔,偏高,和原唱的味道相差甚远。但五音很准,听起来还是会让人忍不住跟着曲调哼出声。到高潮部分,吴邪也跟着哼了几句,声音很低,大概只有解雨臣和王盟能听到。   灯光偏暗,昏黄的色调。有人在私下交谈,有人边玩手机边跟着叫好,也有的认真听着一言不发,还有的跟着霍玲的声音从头哼到尾。烟味酒味混杂在一起,虽然开着窗,还是有半梦半醒的感觉。张起灵难得没看天花板,后背靠着沙发,双手交叉抱在肚子上,黑瞋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霍玲唱着歌,时不时偏过脸看他,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让别人看着。明眼人有的吹了几声口哨。   吴邪在想,要是这时候坐在他身边唱歌的是自己,会不会也敢这样凝视他。不过就算他敢,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口哨还吹不吹得出来。大概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吧。   不过张起灵没有看霍玲。   解雨臣凑过头来,拐拐吴邪,调侃道:“在看霍玲?”   吴邪倏地抽回视线。解雨臣意味深长地往霍玲那里盯了一会儿,笑道:“还知道害羞。”   吴邪从包掏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又在包里摸半天找不到打火机,亏了王盟及时借火才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在他和解雨臣中间,像起了大雾的清晨。   “你他妈才害羞。看寿星碍着你了?”吴邪骂道。   解雨臣还是笑:“我以为你现在喜欢阿宁这类的。”   吴邪又吐了口烟圈,没再接话。   一曲结束,所有人空出手鼓掌,大喊生日祝福语。有的站起身敬酒,霍玲也拿起一瓶啤酒,和距离近的碰杯,远一些的相对举举酒杯。喝完又是掌声。   下一首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胖子接过话筒,从沙发上站起来边跳边唱,水桶身材扭起来几乎看不到曲线,怎么动都像一条直线在上下摆动或者左右晃动。不过胖子向来人缘好,加上跳得卖力惹人发笑,掌声源源不断。还有人举着酒杯高呼“胖爷大丈夫”“真爷们儿”。   胖子坐回来的时候喝了半瓶啤酒,对着解雨臣他们眉飞色舞道:“要是云彩在,胖爷跳更好!”云彩和霍玲不熟,没邀请到。   后来又有不熟悉的同事唱了几首,话筒被递到解雨臣手上。刚刚他去点了歌。前奏从音响里钻出来,屏幕上出现橙色的字体。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在场的人应该都听过,很旧的MV了,字体在现在看来有些土气,画面清晰度也不高,色调偏暗,边框还是正方形样式。   和解雨臣一起唱过K的都知道他唱功了得,玩手机的也停下来了,闲聊的声音小了些,前奏结束时候包间里已经挺安静了。   解雨臣一手拿着一瓶半空的啤酒,抬起话筒开唱。      同是过路 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 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才唱出几句就有人盯着他看,他却只是专心看屏幕。      台下你望 台上我做 你想做的戏   前世故人 忘忧的你 可曾记得起   欢喜伤悲 老病生死 说不上传奇   恨台上卿卿 或台下我我 不是我跟你      何日再追 何地再醉 说今夜真美   无份有缘 回忆不断 生命却苦短      吴邪听着觉得别扭,大概是解雨臣唱得太投入了,好像电视屏幕就是他的情人。   一曲结束,掌声热烈异常。解雨臣把话筒递给其他人,转回身来用啤酒瓶和吴邪碰一下杯,仰起头一饮而尽。霍玲逗他:“行啊你,青梅竹马的这么深情,对象是吴邪还是秀秀?”   秀秀也开玩笑道:“解哥哥,没想到你对我的感情埋得这么深。”   张起灵和黑眼镜也跟着侧头看了过来。解雨臣抬手勾上吴邪的肩,笑道:“我和秀秀是两小无猜,跟吴邪叫干柴烈火。”   黑眼镜吹了声口哨,说:“感情这玩的3P呀!”   解雨臣道:“黑爷看的片儿就是多,思维比我们正常人来得广。”   黑眼镜开了瓶啤酒边喝边笑。吴邪心里卖命给解雨臣鼓掌。视线还是忍不住跟着张起灵跑。明明两个晚上相拥而眠,明明被他咬过耳垂,却还是觉得像梦一样。比如现在,好像又把他们打回了一个月前的样子,见面只点头不说话的关系。   解雨臣又跑到机器前点歌。等他回来坐下,吴邪刚好又点了一支烟,用手肘拐了拐他,“麦霸。”说着扭过头,鼻腔口腔里冒出的烟雾全往他脸上招呼。解雨臣把头往后挪了些,笑道:“烟鬼。”吴邪把视线落到他手里的啤酒瓶上,道:“酒鬼。”   解雨臣脸上还是只有笑,这样的表情——说矫情一点,很迷人,解雨臣的五官很有日漫里纤细美少年的感觉,是老一辈无法接受的那类,但当下很受女生追捧。习惯性抬手勾过吴邪的肩,他凑近他耳朵,小声道:“给咱俩点了一首,一起唱。”   吴邪伸手按上他胸口往外推,皱眉道:“怎么酒味就这么重了。”不知道他灌下多少瓶了,就算是啤酒也总不能这样。   解雨臣道:“你嫌弃我!”   吴邪忍俊不禁,道:“别一会儿醉驾啊。”   解雨臣道:“仨司机呢。你不也拿到驾照了?”   “我手生。”吴邪说。又抬头看了看黑眼镜和张起灵,黑眼镜手里也有一瓶啤酒,“那边也不妙。”   解雨臣微微皱眉,道:“到时候再说。还怕我把你扔街上不成?”   不久屏幕上显示出下一首的歌名,《不能跟情人说的话》。阿宁和秀秀的合唱刚结束,画面还没切换,解雨臣就招手要话筒。站起身把两个话筒都接过来,回头就给吴邪递了一个。阿宁起哄:“干柴烈火开始晒恩爱了呀。”   画面切换了,MV开始部分是两位女歌手的独白。在场人有酒精助兴,也不管其他就跟着拍手起哄。吴邪忍不住瞥了张起灵一眼,后者还是双手抱胸的姿势,视线贴在屏幕上。   解雨臣开始唱了。男人的声线比女人的低,他自然调低音调,却没有违和感。吴邪摸不清他点这歌的意思。这种描述女人之间友情的歌曲和他们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却还是跟着唱了。一曲结束,依然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他和解雨臣唱歌都不错,当然解雨臣更胜一筹。不过吴邪还是有些尴尬,两个大男人唱这种闺蜜之间的歌,没准已经有人偷笑。   把话筒递给其他人,吴邪站起身去厕所。一出包间,过道上的凉风往脸上扑,洗淡他一身烟酒味。在卫生间洗手时候,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抬头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进来才赶紧错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有的包间没关紧门,走道上还能听到各种跑调又大嗓门的声音,相互混杂在一起冲击耳膜,有种听般若波罗蜜心经的感觉。前边一间的门突然开了,有个穿制服的女人走出来,背对他关门,头发盘在脑后,别了颗镶一排小水钻的黑色发夹,在走廊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吴邪刚走过她身边,她一个转身,两人一起愣住。   秦海婷。   还是吴邪先笑起来说话:“在这打工?”   她点点头,嘴角也挤出个笑来:“解雨臣说你们出来过生日,没想到来这啊。”   “秦妍呢?”吴邪问。   她道:“下午就送过去了,让她吃完饭我们才走。看一会儿电视会自己睡觉,这孩子很听话。”原来下午她和解雨臣一道离家的。   吴邪点头道:“明天我就去接她。”      吴邪推开门时一个宣传部的同事在唱Eason的歌。烟味酒味一起扑面而来,温度比室外高太多,闷闷的,像进了蒸笼。他转身关上门,往自己位置走。这同事跑音有些厉害,吴邪坐下以后只能盯屏幕看歌词,看MV画面。   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有默契   我以为你懂得 每当我看着你   我藏起来的秘密 在每一天清晨里   暖成咖啡安静地拿给你      解雨臣似笑非笑地盯着屏幕,大概也被这五音不全的同事逗乐了。吴邪别开脸笑了一次,解雨臣给他递了杯啤酒,他接过来,没喝。转回脸的时候与一道淡然的视线相撞,张起灵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又被黑眼镜拉过去碰酒杯了。      愿意用一支黑色的铅笔   画一出沉默舞台剧   灯光再亮也抱住你   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   再大声也都是给你   请用心听 不要说话      吴邪突然站起身,到机器前点了首歌。他转回来时候解雨臣凑过来问:“终于来兴致了?”   “刚才碰到秦海婷。”吴邪答非所问。   解雨臣想了想,眼里闪过一丝恍然,似乎才想起她在这有工作。突然眯起眼睛道:“洗手间里?”   “去你妈的!”吴邪伸手给他肚子上一拐。   解雨臣捂住肚子,问:“点的什么歌?”   “等你爱我。”他仰头喝了口酒,咂了咂嘴。      一直闹到凌晨。解雨臣和黑眼镜都有些大舌头了,吴邪和张起灵一人架一个,跟着大家下楼。看到解雨臣给吴邪摸车钥匙,霍秀秀凑过来叫他们打车。胖子和王盟在前面大吼《好汉歌》,霍玲在远处说了句话,见他们一脸茫然,又跑过来,视线在吴邪和张起灵中间扫动,道:“要不我给你们开?”   吴邪刚想拒绝,张起灵就道:“我开。”   霍玲望着他,皱了皱眉:“不行吧,你也……”   张起灵侧过脸来:“吴邪,钥匙。”   吴邪连忙把钥匙递过去,张起灵接过来,扭头看黑眼镜,视线一凛,“站直。”黑眼镜嘻嘻笑着说了几句,听不太清,张起灵没理他,不过他倒是很自觉地自己立正站直了,还敬了个军礼。张起灵依然没理,小跑过去开车。旁边下来一伙人,七嘴八舌吵得有些厉害,最突出还是一个女人尖利的辱骂声,凶巴巴却又带着哭腔,好像在骂男人背着自己在外面找小姐。那小姐也在,女人想动手打人的样子,被旁人哄劝着拉住了。小姐缩在一言不发的男人后面与女人顶嘴,语言一样歹毒,却好像句句在理。黑眼镜几人干脆围过去看戏。   吴邪没过去,他还站在原地,解雨臣也在旁边,把头埋在他肩上一言不发。这个位置视线能笔直通往车库,远处一盏路灯把张起灵的影子拉得颀长,但再如何长,他也够不着——他盯了很久。      返程途中副驾驶座空了,吴邪在后座守着黑眼镜和解雨臣。吴邪给张起灵报了解雨臣家地址,解雨臣却说先送吴邪。一句话搞得他蓦地一愣,还想说点什么扭来转解雨臣的想法,张起灵就改了道。解雨臣酒品不差,尤其现在累了,头往后一仰就开始闭目养神。黑眼镜刚才给冷风一吹,倒也清醒了些,靠着窗盯着夜幕下空荡的街景无声发笑。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像被打入某个封闭的异空间,没有空气,只有他们两个人,靠吸氧存活,无法出声。   吴邪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开口道:“早知道这样,就不叫你们一路了。送了解雨臣还得打车。”   张起灵一直盯着前方,一段稍长的沉默过后,才道:“没事。”   吴邪垂下眼睑,想了想,又笑说:“那跑调的哥们儿太逗了。没人向他提过他五音不全?唱起来就收不住了,点那么多首。简直魔音缭绕。”   张起灵道:“说过。”   随口感叹而已,吴邪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回答,但也只好接话道:“谁啊?”   “你旁边那位。”   吴邪条件反射去看黑眼镜:“靠还真坦率啊!”   黑眼镜转回头来,对他勾了勾嘴角,难得没说话,又转回去看窗外。   太突兀的话题。冷场也不奇怪,本来就是他强扯出来的。事实上找个话题出来不是难事,让人自然而然接下去就是门学问。这要看一个人的社交能力,对人对事的敏感性。吴邪的社交,说强比不上胖子,说弱又完胜张起灵。他刚好就是能轻松扯出话题但不可避免冷场的一类。   一路安静到吴邪住的小区外,张起灵也没再往里开。   两天没回家睡,吴邪竟然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爬到住的楼层,摸索出钥匙准备开门,注意到门缝里塞了卷成小卷的单子。抽出来一看,是水费单,圆珠笔写的字潦草又歪扭,有些难看。推开门进去,换了拖鞋,在客厅里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把单子往茶几上一扔,朝浴室大步迈去。      一直到睡下去,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一阵子,他才拿起枕边一直没有亮起没有振动的手机,编辑一条短信发过去。   [到家没有?]   出乎意料的速度,几乎才发送成功,就又有了新短信。   [嗯。]   吴邪又问:[解雨臣没闹吧?]   [他酒品不错。]依然回复很快。   吴邪又踌躇了一会儿,才发过去:[明天我过来?]   [好。]   不是“嗯”,他说“好”。   盯着屏幕思量许久,才又编辑一条短信发过去。   [下班我要去接个孩子,回来要晚一点。]   发过去没一会儿,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来电显示张起灵。吴邪有些措手不及,稍稍愣了片刻才接通。   “喂。”   “去哪接?”张起灵问。   吴邪翻身从被窝里坐直,靠着床头,但没伸手开台灯。“解雨臣那里,以前一朋友的孩子。她最近出了点事,托我们照顾一段时间,本来解雨臣照顾,但他小叔发现了,不同意。”   张起灵沉默片刻,道:“多大?”   吴邪道:“四岁。”   张起灵想了想,道:“照顾多久?我去买张床?”   吴心口一紧,有些意外——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就两个礼拜,不用那么麻烦。”   张起灵没再说话。两边一起陷入沉默,两人中间那道墙好像又回来了——或许自始至终就没消失过。但谁也没有挂断,就像缠在两人中间的那条丝线,不管彼此挨得是远是近,始终只是一条丝线。   但谁也不会去剪断。   最终还是吴邪打断沉默,笑道:“说实话,我还真没照顾过小孩。我爸他们三兄弟,到我这辈就我一个。我妈那边来往又少。”略微顿了顿,“小时候打架,人家随便就能拉出个堂表兄弟出来,当时我就觉得特委屈。”   张起灵突然说:“我也没有。”   吴邪一愣,搞不清这是在安慰还是诉苦。笑了两声,说:“我突然平衡了。”   “这样就平衡了?”   吴邪说:“特别平衡!”   张起灵突然问:“心情如何?”   吴邪笑得弯起眼睛,“倍儿棒!”   “那睡觉了。”   “啊?”吴邪还没反应过来。   张起灵语气里带了些无奈,道:“看看几点了,还想被人说头晚上没干好事?”   原来那天食堂饭桌上说的他都记着。   “那群土匪,你别理他们。”事实上也没理——吴邪挠了挠头发,脸上还是挂满笑,好半天才道:“那睡了。”   张起灵“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吴邪把手机从耳边挪开,屏幕依然显示通话状态。   “还不挂?”凑回耳边,他问道。   张起灵道:“你先挂。”   吴邪咧着嘴笑,盯着被黑暗包裹的墙壁不说话,直到张起灵又叫了他一声,才回了句“嗯”。   “晚安。”   怕再这样下去自己都挂不断,也不等对方回答,说完两个字就把手机挪开,按了挂断。 手机往床头一扔,马上钻回被窝里躺平。   8      看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六点一刻。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吴邪立马摘下嘴里叼着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手放到鼠标上,迅速关闭电脑,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几番修改,短篇的大纲总算定了下来。征文活动下周五开始,他的交稿时间是礼拜一。是真的很久没动笔了,上一次写是很早的事,距现在的时间——估计比上一次恋爱还久?   这次是两件事一起赶上。      赶到解雨臣家,敲了两下门。好一会儿没人开,又敲了几下。吴邪正想掏手机给解雨臣打电话,隔着门突然传来一道软糯糯的声音。   “谁?”   吴邪无声一笑,道:“我是吴叔叔,来接你过去。”   对面安静了一会,似乎在确认真实性,吴邪也不急,站在门外耐心等着。良久,门咔哒一下开了,一只小手握着门把,手是几乎是举着的。是秦妍。还是和那天一样的羊角辫,裙子换了,纯白色的,看起来像慕斯蛋糕。荷叶边、公主袖,她皮肤本来就白,这样一穿显得苍白而无朝气,和这个年龄很不搭。   给吴邪让出道,等他走进去又关好门。   竟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吴邪环顾一遍四周,客厅里电视屏幕亮着,在播动画片,《喜洋洋与灰太狼》。他往客厅走,秦妍跟在后面,直到吴邪站定,她也停下来。   “解叔叔不在?”吴邪转回身问她。   “在洗澡。”还是偏小的音量。   吴邪伸出一只手往她头上探,秦妍往后避了一下,又停住,吴邪摸上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道:“我去和他说一声。”   秦妍没回答。吴邪大步流星走向浴室,在门外果然听到水流声,对方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抢先道:“吴邪?”带着浴室里特有的回音。   “我带秦妍走了。”   “行李在沙发上。不留下来吃饭?”解雨臣问。   吴邪道:“回去吃。你叫外卖没有,我帮你叫?”   解雨臣笑道:“知道我没叫还问前一句。你叫吧,菜色随便。”   解雨臣在食品上挺讲究,“随便”并非真的随便,只是清楚吴邪太了解他的口味而已。吴邪答应下来,转回身往客厅走,和秦妍说了句“现在走,还是再看一会”,秦妍从沙发上跳下来,自己跑到柜子前把电视机关了。   这样的孩子,还被自己外公外婆说是宠坏的大小姐?吴邪突然想起霍秀秀提过的,秦海婷老家重男轻女思想还比较重,她还有个亲哥。   坐在出租车后座,吴邪打电话给解雨臣叫好外卖,侧过头来看秦妍,小姑娘刚好也抬着头在看他,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又大又亮。小孩子的眼睛大都这么漂亮。除却大和亮之外,张起灵的眼睛倒和小孩的挺像。   吴邪看着她,一时笑了:“你看,解叔叔是不是很懒?”   秦妍点点头。吴邪笑得更开心了,又想去摸她的头,结果她忽然又摇摇头,道:“解叔叔给我梳头。”   吴邪这次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秦妍这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又说出这种话,实在不是他笑点低的问题。手按下去,还是揉了她脑袋两下。   不过这么一说,他倒是意识到新麻烦了——秦妍是个女孩,要梳头。他是绝对不会的,以前也没给交往过的女生梳过头,这种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而且秦妍的头发还是长的那类,披散下来应该到腰。   暂时不想这个,吴邪又寻找新的话题,问道:“喜欢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秦妍点点头。吴邪又笑问:“那喜欢喜羊羊还是美羊羊?”太火的动画片,他闲着没事也看过几集,赶赶时代脚步。   秦妍道:“都不喜欢。”   吴邪一愣,“那喜欢谁?”小孩不都喜欢喜羊羊?   秦妍又重复:“都不喜欢。”也不说理由。   吴邪也不再追问,想了想,话题又回到解雨臣身上,“解叔叔平常都带你玩什么?”   “看喜羊羊。”秦妍说。   吴邪忍俊不禁,脑子里跳出解雨臣和秦妍一大一小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画面。虽然以他的了解,解雨臣手里多半还握一部手机,时不时低下头玩一会俄罗斯方块。   “所以,因为解叔叔喜欢看,你也就喜欢?”   他试着猜测她的心思,没想到真的猜中了,秦妍又点头,说:“解叔叔喜欢灰太狼。”   吴邪突然觉得这孩子太有意思了,问:“他和你说的?”   “嗯。”   “那你问他为什么没有?”   “没有,他要我先说我喜欢谁。”   “所以你没说?”   “我都不喜欢。”   吴邪又伸过手去,这次换做拍头。要不是她从头到尾没有表情,还真想在肉肉的双颊上掐两下——秦妍的脸有点婴儿肥。   在离张起灵住的小区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看到一家超市,吴邪马上叫司机停下,付钱以后带着秦妍下了车。他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后面没人跟着,当即回头用视线去找,结果看到秦妍还站在下车的地方,黑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人行道的某个角落看。吴邪掉头回去,弯下身子问她:“在看什么?”   秦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道:“爸爸。”   吴邪一愣,刚刚竟然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缓过神才意识到不是在叫他。把目光投向她刚才看的地方,路人来来往往,没有定点站在那的。除了婚礼上,他还见过几次秦妍的爸爸,不过次数不多,时间又相隔太久,就算迎面撞倒也恐怕认不出了。   不再多问,吴邪弯下身牵起她的小手,软软的,像捏了团糯米。   “咱们买好吃的去,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小区楼下的石子小路有些隔脚,吴邪干脆把秦妍抱起来。路灯黄澄澄的,洒在脚下色彩纷呈的鹅卵石上,不苛刻形状的话,倒真有点像无数颗彩蛋。从楼下仰头,能从阳台看到屋内的灯光,窗户像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但无论如何它亮着,在夜幕下亮着。   心里有种莫名的忐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因为可以用来形容的词太多了,却又每一个都不精准。工作后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单独的房子,除了偶尔回家,再也没体会过被人等的感觉。   干脆一路抱着上楼,敲门时他也没把秦妍放下来。张起灵来开门,吴邪马上走进屋把她放下来,然后弯下身对她道:“这是张叔叔。”   张起灵刚好关了门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和秦妍对视。   “张叔叔。”秦妍糯糯地叫了一声。   吴邪有些好笑,对张起灵道:“秦妍。”把行李包放到地板上,拿出小拖鞋给秦妍换上。   张起灵点点头,把他手里满满一袋零食接过去,走进客厅,放到电视机下的矮柜上。已经换了一身家居休闲服,蓝色帽衫,宽松的牛仔裤,不过又系了那条小鸡图案的围裙。腰后的线打了个简单的结,有一半已经松散下来。   吴邪带着秦妍一起走进客厅,立马几步跨到张起灵身后,手一把抓住围裙线,张起灵正准备转身,动作兀地定住。吴邪埋头帮他解开半松散状态的线,开始打蝴蝶,边打还边笑:“结都打不好,小心秦妍笑你。”说着又回头看站在他身后一步外的秦妍,“你说张叔叔笨不笨?”   张起灵回过头来看他,身子倒老实,一动不动。   秦妍点点头,道:“解叔叔会。”   吴邪脸上的笑当即有些僵,连忙看张起灵,他却像没听到一样,侧回头来,垂着眼睑认真盯着他在他腰上打结的手看。   短暂的沉默。吴邪打完结,把手收回来,走过去和秦妍面对面蹲下来,一只手搭到她窄小的肩上,“叔叔和你商量件事。”秦妍的眼睛近距离盯着他。他又继续道:“在解叔叔和妈妈面前,就说你在我家住……不要提……张叔叔。”   秦妍道:“这里不是你家吗?”   吴邪笑道:“是张叔叔家。”   好在秦妍话少,不像同龄的其他孩子,没有甩出一大堆为什么就安静下来,点点头。吴邪回过头看张起灵,对方脸上的表情还是老样子,他稍微松了口气。走进厨房,菜刚刚摆上的样子,还冒着热气。   椅子对秦妍来说有点高,吴邪把她抱上去坐好。看到张起灵往流理台的那边走,他又站起来跟过去。电磁炉上还煮着一锅青菜汤,咕噜咕噜冒着水泡和热气。张起灵正要伸手过去,吴邪突然在他身边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声音压得小,操作台和餐桌中间有一道拉合门,秦妍应该听不见。   张起灵端汤的手收回来,拄到台面上。侧过头来盯吴邪,黑漆漆的眼眸波澜不惊。   吴邪又道:“现在太早,我想等机会再说。”   张起灵“嗯”了一声,又要去端汤,这次吴邪很快伸手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腕。   “等时机到了,不只解雨臣,和我爸妈说都行。”   张起灵忽然眼底一软,嘴角带起一丝笑:“我没生气。”   吴邪一愣,语气突然弱了一些:“我又没说你生气……”   张起灵道:“说不说没关系。”   吴邪忽然沉默下来。   他又道:“我没关系。”   这次彻底安静了。张起灵又等了一会儿,吴邪还是没吱声,他才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开他捉着他手腕的指头,把汤端起来,掉头走向餐桌。   “能自己吃?”   吴邪站在原地,听到他问秦妍。这还是进门到现在他和秦妍说的第一句话。   只听小姑娘道:“能。”   吴邪掉头跟着走过去,看到张起灵把一个塑料小碗放到秦妍面前,碗里的饭不多不少,只舀了一勺左右的样子,接着又把一把塑料调羹递过去,秦妍伸出小手接住了。吴邪在秦妍旁边坐下,张起灵在舀饭,厨房里只有瓷碗和勺子碰撞,再和桌面碰撞的声音。   吴邪一直在给秦妍夹菜,又问她好不好吃,然后开玩笑地说张起灵是个家居好男人,张起灵偶尔回应几句。气氛很融洽——至少这就是他们的正常相处模式,谁也没提刚才的话。   饭后,吴邪到客厅给秦妍开了电视,换了半天台终于找到《喜羊羊与灰太狼》,等她爬上沙发,又转而扎回厨房,跟张起灵一起收洗碗筷。   从厨房出来,看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这时候问题就来了。和张起灵一起坐到沙发上,陪秦妍看了几分钟动画片,吴邪才对秦妍道:“睡觉了。”   秦妍的视线很快从电视机上收回来,看了吴邪一眼,马上跳下沙发,穿好拖鞋。吴邪也跟着起身,走回门前的鞋柜旁边拿行李包,在客厅茶几旁边放下,弯着身翻出一套毛绒睡裙,多啦A梦图案。免不了感到意外,这么大的小女孩,他以为会是hellow kitty或是其他小宠物。   这时候张起灵也站了起来,走到他旁边蹲下来,跟着吧行李包里的东西翻出来放到沙发上,随口问道:“帮她洗澡?”   吴邪点头,道:“这么大孩子,还能自己洗?”   张起灵没回话,继续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又分类放开,洗漱用品到衣物,再到发饰、玩具,分别放成几个小堆。吴邪转过头去拉他手臂处的袖子,脸上满是笑:“这你都不高兴。”张起灵回头瞟他一眼,又继续分类,吴邪又笑,“喂,真不高兴?”说着又轻轻扯了两下,“小孩子你也计较。”   张起灵终于掉回头来,眼里带了点笑意,道:“快去洗。”说着拿起洗漱工具往浴室那边走。   吴邪又笑了笑,才站起身去牵秦妍,带着她往浴室走。   说实话,就算是孩子,毕竟是异性,吴邪还是有些别扭的。和面对一丝不挂的女朋友不同,那是性爱,毕竟会想着“这是我的女人”。如果现在他是父亲,面对自己的女儿,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毕竟那更理所当然是自己的东西。   不过总不能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害羞。   吴邪换了浴袍,拖了双凉拖,耐心地给她抹沐浴乳。白泡沫黏在细嫩得好像一用力就能揉破的皮肤上,就像奶油冰棋凌雪泡。虽然把她头发卷成一团夹到了脑后,双颊上的发丝和脖子上端的碎头发还是免不了黏了沫子。吴邪一直表现得很自然,反复找话题跟她搭话。   最后给秦妍换好睡裙,抱进张起灵的卧室。秦海婷说过她能自己睡,吴邪在门口就把她放了下来,开了台灯,嘱咐她好好睡,关掉天花板上的灯就合上门回了书房。张起灵坐在足够两个人睡的地铺上,腿上盖一半被子,背靠墙壁,在看书。听到动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用看书皮就知道是他看不懂也没兴趣的书。   蓝色帽衫已经脱掉了,只穿了一件黑色工字背心。左肩上似乎有纹身,这大大出乎吴邪意料,忍不住细看了几眼——确实是纹身,面积还很大,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左臂,还有一部分一直延伸进工字背心里,估计左胸口上还有很大一片。吴邪没看清是什么,又不好多问,只能错开视线,叫了他一声,告诉他可以洗澡去了。他抬头看他一眼,轻轻“嗯”一声,却不动,也不接话。   吴邪突然想去抢了那本书——当然,想想而已。又说:“快去,你洗完了我还得洗。”   张起灵道:“你先。”   “你先一次?我要用一会电脑。”   张起灵想了想,把书合起来放到枕头上,掀开被子穿拖鞋——只穿了一条内裤。两条肌肉线条流畅好看的长腿就这样敞露在吴邪的视野里。站起身来,就能基本看到某处的尺寸。电脑刚好就在他旁边,他转过去按了电源和主机开关。又转回头来,动作太快,吴邪盯着他下身的视线都来不及错开——抓了个正着。   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现在的关系,为什么不能看?索性大大方方又看了一眼,对他露出个笑脸,才转身去拿搭在沙发上的长裤,从包里摸出U盘。      吴邪敲键盘太专心,没发现张起灵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一双手忽然绕住他的脖颈,背后有温热的鼻息贴过来,他冷不防一个哆嗦,一把按住已经伸进他领口里正往胸口钻的一只手。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张起灵的主动让他左胸腔里那个东西快要跳出来。他却偏偏按住左边,掌下就是他的心跳。   他的阻止很有效果,那只手停了,没再继续下一步动作。然而左耳背后却涌来一阵温热的气浪,紧接着,耳垂被一口咬住。吴邪又一哆嗦,气息急促了一些。合上眼睑,偏回头用另一只手抚摸左肩上张起灵的脸,指尖从脸颊滑到眼角,张起灵闭上眼,任他抚上眼睑,眉骨,眉心,鼻梁,唇角。   耳垂被他含在嘴里,时而舔舐,时而用牙齿研磨,上面已经黏满津液,湿漉漉的。吴邪皱起眉,忍耐良久后终于一下转过头,耳垂从他齿间滑出,勾出一条银丝。张起灵目光一滞,下一秒就被吴邪捧起了脸。几乎是毫不犹豫,吴邪倾过去就含住他的唇,但立即被他强势地咬了回来,吴邪又一皱眉。结果这一疏忽,对方的舌趁机侵入了口腔。张起灵的舌尖灵活地舔吮起他的牙龈,吴邪想去缠他的舌,结果被反卷住,打着绕调戏。吴邪是第一次接吻时处于这么被动的立场,但他没再试图把张起灵的舌推回去,卷动舌头热情地回应,感觉有津液从嘴角滑出,但他什么都不想顾了。   房间里只剩舌尖连带津液一起搅动的声音和微弱喘息。吴邪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色情过,居然吻到快要窒息还不想推开他,真是悲哀得要死。就像胶水一样,总是自己贴过去,张起灵只要有些许的表示,就能让他死贴过去。   蠢得要死。   但又甘愿如此。   最后是张起灵先把舌头退出来,脸往后挪,和他拉开了距离。但黑瞋瞋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他,那只手还覆在他左胸口上,紧贴着发烫的皮肤,另一只手抬起来托起他的脸,用大拇指指腹擦他嘴角的津液。一时相顾无言,只剩喘息。   俄尔,吴邪突然探出手去褪他的内裤,张起灵把腰往前一送,双手滑到他颈椎上,收力勾住他的脖子往后退。跌坐到沙发上,双手往他腿根上一拢,让他两腿分开跨坐在他腰上。吴邪手上也不消停,已经握住他抬头的阴茎,男人对男人的器官太了解,从揉搓到按压,套弄,力道时轻时重,不时在尖部的铃口上按刮。已经抬头的东西由温热变得滚烫,张起灵的呼吸也粗重起来。把手从他腿根上退开,张起灵马上去掀他的衣摆,脸凑过来,埋入他颈窝里,先吻了吻锁骨,然后张嘴开始舔,渐渐换做啃。吴邪轻喘着仰起头,双手从他的阴茎上撤回来,去抱他的头,十指插入发丝里游走。张起灵的吻渐渐从锁骨游走到喉结,双手贴着他的温热的皮肤从腰椎一路抚摸,到处煽风点火,一直到肩胛骨,又从腋窝往前移,吴邪喘着气缩了一下,他又在他腋窝一刮,吴邪缩得更厉害了。   “混蛋!”喘息间,他低吼一声。   张起灵侧脸看了他一眼,眼底溢出笑,手又从他腋下一路摸到胸口,在他乳尖上掐了一把。吴邪浑身一抖,倒抽一口气,涌上喉咙的呻吟却被及时吞了回去,只剩下更加粗重的喘息。张起灵的吻开始下移,一串吻印下去,每一下都像被烙铁在灼,最后在刚才掐过的乳头处停下来。吴邪的喘息急促起来,埋头看了一眼红肿的乳头,脸一直红到耳根,眼里却又透出不满。张起灵大为满意,对准乳头一口咬下去。吴邪闷哼一声,手指一紧,抓起他的一撮头发,他却全然不在意,牙齿拼命研磨越来越硬的小点,又不管另一边。吴邪鼻尖上已经浸满汗液,当下连续闷哼几声,腾出一只手来要去碰另一颗乳头,不料才退开一半就被他抓住,强制缠到他精瘦的腰上。刚想张嘴骂人,张起灵的唇突然从吻得火辣的一边移开,一只手马上按上去捻压,紧接着另一边被咬住。两个乳头同时得到满足,吴邪抱住他腰的手也收紧了一些,身体一阵接一阵地颤抖。   张起灵的另一只手隔着内裤在他两片臀肉上轮番揉捏。吴邪整个人已经像被火在烧,拧紧眉扭动着腰肢把小腹往张起灵下身送,张起灵在他乳头上加重咬了一口,在他倒抽一口气时低声道:“别急。”   吴邪把大喘粗气,哑声道:“你他妈……什么都不急。”   张起灵淡淡一笑,抬起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随即两只手一齐移到他胯骨上,游走片刻后下滑到内裤边缘,抓住就往下褪。随着束缚的解开,吴邪的阴茎一下弹起来,直指张起灵。   对面的门突然咯吱一声。   两个人像挨了定身术,画面卡住。听到拖鞋和地板碰撞的声音,很小,但太清晰。吴邪脸色大变。心马上绷到嗓子眼,身子却像雕塑一样僵住了。还是张起灵迅速把手退回来,很快帮他把卷到腋下的衣摆拉下去,又帮他提起内裤,双手按住他的腰,往后推了推。吴邪总算回神,压着喘息从他大腿上往后攒,最后脚心触地,站起来。张起灵立即站起身穿好内裤——两个人胯下的帐篷都大为可观。   期间没有听到脚步声,吴邪压住喘息,问了一声:“秦妍?”声色却泛着哑。   外面传来一声音量不大的回应。   吴邪又问:“睡不着吗?”别让他过去讲故事就好了。想到这个,头痛地看了张起灵一眼。   “口渴。”秦妍说。   吴邪闭了闭眼睛,道:“等等,我就来。”   扭头盯向张起灵,对方也同样在看他。吴邪在屋里呆站了好一会,才重新拉好浴袍的领口,门只拉开不大的一缝,侧着身子出去,以防秦妍看到只穿了工字背心和一条内裤的张起灵。   是他疏忽了,应该在床头柜上放一杯水的。柜子上有台灯,她可以够到开关,也就能自己喝水。但客厅里的灯她是绝对够不到的,小孩子都怕黑,况且还是女孩,这里又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自己也找不到水杯。   从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瓷杯,接满水递到秦妍手里。看着她喝完,又问饿不饿,她摇头。他还是走到矮柜前,从今天买的零食里挑了一包小熊饼干出来,又接了一杯水,带她回房间后把两件东西都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给饼干袋撕开一个很大的口子。   “肚子饿就吃饼干。”今天在超市里问过她,她喜欢小熊饼。   秦妍点点头,钻回被窝里躺好,一双大眼睛盯着吴邪,在偏暗的环境里显得更亮。吴邪被她盯笑了,叫她快睡,她乖乖闭上眼,不再睁开了。   吴邪又打量一遍四周,然后才关门离开。   回房间时候下身已经稍微低头。他却还在妄想被张起灵捅入的快感,遇到张起灵之前,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一个男人淫荡地发情。书房没有镜子,他无法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哭是笑。   浴室里的水声从他带秦妍进客厅就持续,他呆立了几分钟,声音戛然而止。不多时,张起灵推门进来,目光淡淡一扫吴邪下身。当然,被浴袍盖住了,他看不到。   吴邪走到电脑前,保存好文件后关机。张起灵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吴邪转身出去洗澡,动作有些匆忙。   浴室里氤氲着很重的水汽,花洒开关偏向冷水一边。吴邪也没往热水那边扭,往前一掰,任凉水从头顶冲刷而下。即便开了浴霸,身上还是冒出了大片鸡皮疙瘩,不过他的心思全在手里的阴茎上,比逗弄张起灵时候还要快速的套弄揉搓,刮弄,顶尖铃口处自虐式的按压,快感不言而喻。仰头闭着眼睛,水流顺着眼角滑到耳后,下颌,颈窝。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把水流开到最大,让所有的喘息声都汇入冲刷声里。   冷水能够刺激神经,但他觉得现在就是砸出冰渣来也激不醒他。说坏话被逮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时间他真的不知道。总之已经为他着魔了。      回来时候张起灵似乎已经睡着,眼帘紧合,呼吸也均匀有致,是侧卧的姿势,面向吴邪睡的那边。吴邪把灯关了,掀开被子钻进去。才睡好就被一双手缠住腰,硬生生拖了过去。   一头撞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口,吴邪也伸出手去回抱他,浴袍下的腿探出一只钻入他两腿中间,意料之外的冷,他微微颤了一下。张起灵立马回应着夹紧,吴邪也没法缩回去,干脆把另一只腿也盘过去。足尖在他小腿肚上摩挲几下,感觉稍微暖了一些。   “怎么这么冷?不是捂好半天了?”原本也觉得他体温不高,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触到皮肤还是有逼人的冰凉。已经入春,却像深冬时候没开空调的体温。   揽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一些,没回答,也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吴邪干脆两只脚掌并用,在他腿上滑动着,黑压压的空气里只有平仄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吴邪先开口道:“明天下班等我?”   “嗯?”声音有些闷。   吴邪又道:“一起去超市,买尿壶。”   张起灵闷声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道:“其他人看到怎么说?”   吴邪说:“咱俩关系好。”   张起灵道:“你当公司是幼儿园?”   吴邪在他腰上捶了一记:“靠,以前不好,现在就不能好?不行就说我抱大腿,拍你马屁。”   张起灵不再反驳,妥协道:“车里等你。”               9    早上洗漱后,吴邪帮秦妍把头发梳顺,让她先披着,要出门再给她扎起来——没说他不会梳。出门前,给秦妍留了面包。吴邪觉得很对不住小姑娘,这样每天吃面包会营养不良。还是张起灵提醒说可以去买保温盒,才恍然想起有这东西。        下班点到,他还是刻意拖延了二十分钟才关电脑,又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抽了支烟,才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张起灵耐心倒挺好,一直没发短信来催——虽然不是现在才觉得他耐心好了。一路到停车场都没怎么遇到人,至少熟悉的没有。为什么要这样,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怕向外人捅破那层纸,也不怕闲言碎语,但现在又总不想捅破。昨天还和张起灵那么开玩笑,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讨厌。    难道是拖延症里一个奇葩的分支?    突然想起解雨臣说过的。    “领回家代表什么?你想和她过一辈子。这种事能乱来么?”    这么说来,怕的是一辈子?        找到张起灵的车,老远就看到他眼帘紧闭。在驾驶座上仰着脖子往后倒,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也不知道是养神还是睡着了。吴邪绕到驾驶座那边,猫起身子敲了敲车窗,他马上睁开眼,目光还是迷茫了几秒——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转过头看他,对他点点头,指了指副驾驶座。    吴邪走到那边,坐了进去。边关车门边道:“睡觉也不锁车,就不怕来个富婆把你办了?”    张起灵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道:“只有你会来了。”    吴邪一愣,笑得有些尴尬,“帮一个作者看稿,没注意时间……”    张起灵没接话,发动了引擎。吴邪扭头去看他,没发现有生气的迹象,但心还是被紧紧捂着似的,胸口沉闷。他很不会说谎。    刚刚开出停车场,吴邪就看到前面从办公楼里闪出个肥硕的身影,心道不妙,又仔细看一眼,还真是胖子。只能祈祷他别扭头了。无奈事与愿违,好像听到他的心声,胖子一个灵活的转身扭过来,视线先落在张起灵上,抬起手,笑得极为谄媚。吴邪正在祈祷他把他当空气,胖子的焦点就转了过来。    他站在正前方,张起灵只能停下。外面起了一阵大风,胖子嘴上叼的烟被带出一卷烟灰,他一个躲闪不及,给洒了一脸。吴邪笑起来,只见胖子狠狠瞪他一眼,边伸手擦脸上的烟灰边走到驾驶座车窗外,弯下身子,张起灵只好摇下车窗。    “他妈的,这什么羁绊蛋风向……”嘴上骂着,对上张起灵的视线时又笑,“小哥这上哪去?带着天真肯定不是回家吧,老实说,有啥秘密行动瞒着胖爷?”    张起灵道:“超市。”    胖子眼睛一亮:“刚好胖爷我也要去趟超市,哪家都行,稍一趟成不?”    张起灵点点头,没多说。胖子就笑呵呵地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来。    车里突然多出个人,吴邪有点不是滋味。虽然是胖子。    “哟,天真怎么想到搭小哥的车,解雨臣泡妞去了?”车才开出去,胖子就调侃道。    吴邪道:“准你搭他的车,就不准我搭了?”    胖子眯起眼睛道:“你俩关系啥时候这么好?小哥可是赫赫有名的技术部一枝花——高岭之花!”    吴邪没忍住,当着张起灵的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去看张起灵,后者跟没事人似的继续看路,还是一副页面加载失败的表情。“得了,先把你烟给熄了。”    胖子道:“平常也没见你少抽,小哥面前装啥?再说,胖爷我开着窗呢。”    吴邪道:“操,我又不在车里抽烟,快熄了。”    胖子干脆转移话题:“说真的,你们约一起去超市?”    吴邪脑子迅速一转,说:“霍玲生日那晚上不是一路回家么,说到要去超市,我这不是搭顺风车么,就一起了。”    “啧,感情那天胖爷没和你们一路。”胖子感叹一声,却没再追问下去。    其实漏洞很多,从性格和常理上看都是。没想到胖子居然信了,大概也觉得没什么可多想的。好在现在坐在后面的不是解雨臣。    一路只有胖子和吴邪在扯皮。两个人也会扯上张起灵,但只得到一两句简短的回应。首先陪胖子去熟食区逛了一圈,张起灵又带头往日用品区走。见他弯下身认真挑保温饭盒,胖子嘿一声笑道:“小哥打算勒紧裤腰带做人了?这是要自带午饭?”    张起灵没说话。最后拿了个牌子不错的,站起身朝吴邪看。吴邪马上会意,转身带头去找尿壶。等吴邪手里提一个女用尿壶从货架下转身,胖子给吓了一跳:“他娘的行啊,天真你养女人了?”    “你他妈什么口气。”吴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才解释道,“朋友有事,托我照看孩子。小丫头一个,难道要我每晚上起床给她开灯,带她上厕所再把尿?”    三人一边往其他货架转悠。胖子双眼一眯,笑道:“真的假的?哪个朋友这么不靠谱,好好一小姑娘往你那儿送,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也不知道你这是憋了多久的火山……”    吴邪抬手要给他一尿壶,胖子一身神膘,身子却灵活得紧,大屁股一扭就闪开了,还往张起灵那边躲,吴邪只好放下来,皱眉道:“我要真是火山,他妈现在就喷你一脸岩浆!”    胖子道:“哎呦小伙子,岩浆得省省用,到处乱喷要出事,出大事!”    这次连张起灵也侧过脸来,跟着扫了吴邪一眼。吴邪拎起尿壶就冲往旁边一条走道开溜的胖子吼:“王胖子你有种别跑!”追出去两步又忽然停下来,转回头对张起灵道:“不对我追他干嘛?”    胖子不知闪到那个货架后面了,张起灵举目扫视一周,视线落回他身上,道:“真不追?”    吴邪道:“追个屁啊!你喜欢他在这晃啊?”    张起灵笑道:“那就追屁。”    吴邪心里打了个寒颤:“这不叫笑话。”    张起灵收起笑容,眼底倒还酿着几丝柔情。走上前几步,朝他伸手:“壶拿过来。”    吴邪顺手递了过去,笑道:“随身购物车啊,够方便。”    张起灵往其他货物区瞟了一眼,道:“看看还想买点什么。”    吴邪偏头想了想,道:“我倒不缺什么了,你看看还……”    两人一边提腿往前走,没走两步,一个庞大的身躯突然从放漱口杯的货架背后蹿出来,把吴邪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只见那人一脸愤懑:“操,胖爷差点撞孕妇身上。”    吴邪笑得开怀:“你不是挺灵活,真功夫?”    胖子黑着脸没回话,大概是真吓着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三人又转悠几圈,只有胖子又多拿了几件东西。到收银台付款,吴邪和张起灵也只好分开付,就像胖子理解的,他买尿壶给朋友女儿,张起灵买保温饭盒勒紧裤腰带。        出了超市,胖子倒自己提出打车回家了,这一来反倒让吴邪下不了台。胖子都不蹭车了,他也没有理由再让胖子以为他要让张起灵送。毕竟再怎么突飞猛进,不久前还点头之交的同事也不至于就熟悉到这个地步——除非有一方居心不轨。比如他。    还没拿定主意,胖子突然又说:“差点忘了,周末去云彩老家玩,你们答应没有?”    吴邪会意道:“没答应没答应,就你去,放心吧。”    云彩老家在乡下,离这也不太远。今天下午就邀请到吴邪,说这周末关系好的同事几个一起跟她回去玩。春天乡下风景正好。要去两天,在那过一夜,吴邪想起秦妍就拒绝了。    “放心个屁。阿宁和黑瞎子都点头了,老子不指望这次了。”胖子说,“云彩不是也叫上小哥了?就你俩不点头。”    吴邪有些意外,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转头看一眼张起灵。只见他想了想,对胖子点头道:“去。”    胖子笑了一声,伸手搂住吴邪,“你看,小哥这大佛都请动了。天真你还给不给云彩面子?”见吴邪皱眉,又说,“那小丫头还不容易,一起带过去。”    装模作样和胖子一起去等车,待他钻上一辆出租走远后,吴邪才转身回到超市外。张起灵刚好开着车过来,在他身前停下。吴邪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关上车门就道:“真把秦妍带过去?”    张起灵道:“不然让她在家?”    “又不是我答应去的。”吴邪说。    张起灵沉默良久,突然道:“要是真不想去,就不去了。”    吴邪一愣。偏过头静静盯着他没表情的侧脸,忽然有点懊恼。半晌,才突然笑道:“那行,小丫头的人身安全你负责。”    张起灵点头:“连你一起。”    吴邪被他说得窘迫:“我一大老爷们儿。”    “你省心?”    “靠……”吴邪随口一声骂,越想越觉得刚才心里那阵歉意不值,好像被玩了一把。字音落下的同时却笑了,“就你省心。云彩和你熟。”    张起灵道:“不高兴了?”    吴邪:“没不高兴。”    “那就好。”    “反正热带雨林跟谁都关系好。”    张起灵没接话,眼底的却燃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像黑夜中的万家灯火。街灯穿过玻璃洒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簇柔和的光晕里。五官从侧面看还是无可挑剔,像雕刻出来的一样,而且雕刻师也是一流的技术。吴邪侧着脸看了好一会,最后也跟着笑了。        时间有些晚,两人干脆在德克士买了咖哩饭回家吃。其实对吴邪来说,比起老老实实在饭桌前夹菜,窝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一碗表层堆一两样菜的饭才是正常生活。而眼下,身边多出张起灵和秦妍,电视里纪录片变成动画片,所谓正常又不正常了。好像多出点别的来——即使这一大一小不说话,却真觉得热闹。    人还是喜欢热闹。    吴邪给秦妍倒了杯牛奶,从冰箱里翻来的,他还仔细查看了生产日期。张起灵逮到他这动作,开口道:“昨天买的。”    吴邪解开两颗领口处的衬衫扣子,坐回沙发上,从茶几上端起饭盒——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饭了。考虑到秦妍的饭量,只买了两份。他抢着分自己的给秦妍,刚刚又吃了一部分。“谁叫我注意看生产日期的?”舀一勺饭到嘴里,冲张起灵打趣道,“现在看日期了,又嫌我。”    张起灵把饭盒递过来,问:“还要不要?”    秦妍坐着一条小塑料椅,扑在茶几上吃,方向恰好,抬起头就能看到他们。当下突然仰起脸来盯住张起灵的手,肉嘟嘟的小脸黏了几点棕色的汤汁,像染了巧克力的蛋糕。    吴邪扫见秦妍的眼睛,立马去推张起灵的手,“我真饱了。”张起灵也不坚持,收回手继续拿调羹舀饭。他吃东西比吴邪斯文,真称得上细嚼慢咽,不急不躁的,和平时性子一样。吴邪吃相就要差一些,急躁得很,动作又快,以前总是被他妈骂。    从养生角度看,他肯定比张起灵短命。    电视里传来灰太狼的经典台词,一集结束,吴邪又等下集预告播完,直到广告画面跳出来,才对秦妍道:“妍妍,周末去乡下玩,怎么样?我和你妈妈说了。”    秦妍盯着他看了一会,点点头。吴邪怕她误会,又补充道:“你妈妈不去。我和张叔叔带你去。还有几个叔叔阿姨一起。”顿了顿,又笑说,“乡下有很多好玩的,很多小动物。”    秦妍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精心打磨后的工艺鹅卵石,一番洗刷后放在艳阳底下的效果。吴邪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可以称之为神采的东西,再接再厉,“小鸡、大白鹅,满院跑。还有只大黄狗,最近刚下了一窝小狗。”    都不是瞎掰,云彩和他说过的。她家两姐妹在城里工作,每个月也都给家里寄钱,家里就她爹一个人,闲着就做本地的向导,她们村环境好,常有人来采风观景。她家条件还不错了,但他爹还是喜欢养些家禽,也不想搬新房子。吴邪当时就坦言说觊觎她家的原生态绿色食品了。后来云彩回老家,也给他和阿宁带过肉鸡回来,吴邪妈吃了直说好,还为此怀疑过他和云彩。    临睡前,张起灵又捧了本书坐在地铺上看,一样的黑工字背心,腿埋在被窝里。吴邪占着电脑专心赶稿。房间静得好像高考考场,偶尔有张起灵翻书的声音——当然不会有考场上翻试卷那么大的动静。吴邪思绪不太畅通,敲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像写稿,倒像有儿童在学打字。    “其实不用说那些。”张起灵忽然道。    吴邪停手,稍稍侧过脸,低下头看他——地铺紧挨电脑桌,枕头和桌子几乎在一条线上。一直盯着屏幕伤神的表情还没缓过来,眉心紧拧——夸张比喻就是能够夹死苍蝇。结果给了张起灵一个认识以来最臭的脸色——他还没给他摆过脸色。    “说哪些?”    张起灵倒也没在意,盯着他的眉心道:“秦妍。你不用说有动物,她会去。”    吴邪也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挤了个笑,问:“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吴邪沉默片刻,道:“太听话了。”略微一顿,“听话得……让人怕。”    张起灵没接话。吴邪转回头继续盯屏幕,字却再没敲出几个。文档界面那几行字像粘满绒刺的花茎,扎在心口,不痛不痒。最后他干脆把手从键盘上撤回,身子往后一倒,“看你把我害多惨。”    视线草草掠过页脚,张起灵抬起眼睑,道:“这么记仇。”    吴邪笑了笑:“我这人就记仇。”    张起灵合上书本,手在枕头上一撑,坐直了些,问:“还剩多少?”    “写了四分之一左右,没质量的。”    张起灵放下书,伸手掀被子,“我看看。”    吴邪忙道:“别!现在,现在不行。”张起灵的手停了停,又把被脚扯回腿根上。说完吴邪就后悔了,又去看他脸色,道:“现在的太差,拿不出手,等我改改?”张起灵点点头,从枕头上拿起书,放在腿上摊开,哗啦啦一阵翻书声,很快就停下来,又前后翻找了两页,才把视线钉下去。    吴邪道:“你困就睡,我去关灯——电脑影响吗?”    张起灵头也不抬,道:“你写吧,我看书。”    他每天都入眠早,至少在吴邪之前。吴邪听着高兴,却不能点头。    “礼拜一交稿,周末出去玩肯定没心思写了。我这两天要赶完——这里笔记本有没有?我去客厅。”    张起灵道:“在办公室。”略微一顿,“思路不顺?”    吴邪道:“情节已经串好了,大纲准备挺顺利的。写起来就不一样了,总觉得哪句都不行。”    张起灵道:“太久没写了。”    吴邪笑起来:“就这原因。想当年我那时速——不过太嫩了,小孩思维。”    “挺有意思。”    “你和黑眼镜没笑掉大牙?”吴邪开玩笑。    张起灵却没笑,道:“照感觉写,别老否定自己。”    “感觉上……”    “让不让我早睡?”    吴邪一愣,“哪不让你早睡了啊,我这不……”    “那就照做。”张起灵又把头低下去,专心看书。好像书上生了个口子,能把他吸进去。    吴邪摸摸鼻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视线化作强力胶彻底黏紧他之际及时抽回目光,重新看电脑屏幕。他必须让电脑也生出个口子来,和张起灵书上那个一样,把他也吸进去,吸入自己的小说世界,才能一心一意工作。    全世界可以说你不行,你也可以说你不行,但他不可以。即使真心承认自己不行,还是希望从那个人嘴里听到肯定的话。他眼里你必须是好的,是值得爱的。听起来是有点欲擒故纵,但多少人不是这样。为爱发疯犯傻这件事,向来不分男女。    张起灵是肯定他的,至少看不出破绽。        结果吴邪一口气写到尾声。从小说的口子里爬出来,回到原来的世界,看看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四十分。张起灵还在看书。忙不迭关了电脑,把椅子推到桌下面,抬头时恰好撞上张起灵直勾勾盯过来的视线——书已经不在手上了。    吴邪笑了一声:“明天我就去把笔记本拿过来。”    张起灵躺下去,拍拍旁边的空位:“睡觉。”说完就合上眼睛,应该是困狠了。        稿子还需要反复修改,第二天吴邪就往自己住处跑了一趟。拿本子的时候踌躇了一下,最后从衣柜里翻出个很久没用的双肩包,拎到书房里,把书桌上堆的一摞书全塞了进去,也没看书名。又到卫生间转一圈,剃须刀和常用的护肤乳也拿了出来。想了想,又跑客厅里翻电视柜抽屉,找了几张喜欢的唱片出来——可以放张起灵车里。忙活结束,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已经分别对准七和十二。他连忙背起背包,这才感觉太重了。运了一包石头似的——张起灵会不会稀罕,一声不吭就运这么一包石头过去?后知后觉地想撤些东西出来,肢体又不听话,手已经伸出去扭门把了——怕脚抢先退回书房似的。吴邪自嘲一笑,索性由了手的意思,拉门走出来,反手把门锁好。    管你稀不稀罕。    对于张起灵,又不是第一次豁出去了。他要真是脸皮薄的人,恐怕和张起灵连开始都不会有。        进门时候,张起灵的目光在他鼓囊囊的背包上匆匆一扫,没多久停留,和看到文件袋差不多的反应。吴邪马上招呼秦妍去厨房,双肩包随手扔到一张单人沙发上。    饭后和张起灵收拾好碗筷,回客厅就去拉背包拉链。拣了两本画册出来,在秦妍身边坐下,递到她面前,笑道:“送你的。电视对眼睛不好,尽量少看知道吗?”    小姑娘接过去,先点点头,又埋下脸捧起画册翻动几页,抬起头轻声道:“谢谢。”    吴邪揉揉她的头,也跟着埋下脸去,扫了翻开的那页一眼,笑道:“这小狐狸叫阿狸。狐狸的狸。粉色那只叫桃子。”四岁的孩子哪知道狐狸的狸是哪个字,吴邪说完就觉得窘,抬头看旁边沙发上的张起灵,后者正低头专心吹一杯滚烫的热茶,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张起灵一转头,两道目光赤裸裸撞到一起。    “去了趟书城?”张起灵问。    吴邪道:“哪有那工夫,从家里带过来的。你的书我又看不懂。画册是一关系不错的作者送的,新年礼物。”    张起灵点点头,埋头啜了口茶,目光呆呆黏在表层的茶叶上。吴邪低头看了秦妍一眼,她已经专心研究起画册来了。动画在屏幕上自顾自闪动,在看不见的空间里被镀了一层破旧的黄皮。秦妍果然是无聊才看喜羊羊的,像她说的,她不喜欢。又或许是新事物夺走了旧事物的存在价值,喜爱发生转移,小孩天性本如此。    又大概不只是小孩。    吴邪站起身把背包拎过来,回到张起灵身边坐下。先把几张唱片翻了出来,道:“放你车里。别扔了啊,我不常买唱片,这些都是心头肉。”张起灵抬眼看他,把茶杯搁茶几上,接过唱片低头翻看起来,随后道:“心头肉就这么送我?”    吴邪朝秦妍抬抬下巴:“我怕闻到酸味儿。”    秦妍垂着小脑袋翻得专心致志,不知道吴邪的动作,更不会在意听不懂的话。张起灵笑了笑,漆黑的眼睛里有特殊的情愫流转。默不作声把唱片整齐理成一叠,放到腿上,才抬头看着吴邪道:“那,和画册一个意思?”    吴邪抬眉:“还想搞特殊?”    张起灵问:“不能特殊?”    “都用来哄小孩,怎么特殊?”    张起灵不作声,一只手撑膝盖站起来,回头扫他一眼,把一叠唱片整整齐齐放到出门必经的柜台上,车钥匙旁边。走回来重新在他身旁坐下,却不说话了。吴邪好笑地用手拐戳他的腰,道:“这就不说了?张总您不能这样,拿出谈项目的本事来呀。口才不能弱,吵架要吃亏。”    张起灵扭头看他,道:“我不吵架。”    吴邪道:“那怎么办?出来混谁没碰过几个贱人。”    张起灵稍稍眯眼,道:“你没打过架?”    吴邪觉得这视线不对劲,像在看智障?瞪眼道:“你打?”    张起灵点头:“不会吵。”    ——因为不会吵。吴邪噗嗤一声笑了。无声地盯着他笑成月牙的眼睛,张起灵从心里到眼底,逐渐酿出一片海。月影在海上,却终究只是倒影。    最终吴邪停住笑,道:“行了,谁信。你脾气挺好的。”    张起灵淡淡一笑,随手抄起遥控器换台,没作声。    吴邪又埋下头继续翻,弓着身子幅度极大,要把头垂进包里,像刨土找骨头的小狗。良久突然“欸”了一声,好似骨头不见了。张起灵转过头,见他抬起脸,面上带了窘色,一只手还藏在包里。    “怎么?”张起灵问。    吴邪道:“要死,我妈又乱翻我东西。”    “她到你那了?”    “不是今天,上个月的事了。一来就爱帮我收拾,老习惯改不掉了。不过习惯上不会碰我的书,今天我就把书桌上好久前堆起来的一摞拿过来的,没注意看,居然——居然混了相册在里面。”吴邪苦笑道,“估计是她翻出来的,没收回去,我没注意。”    张起灵把头够过来一些,视线往书包里钻,道:“什么时候的?”    吴邪道:“我那就一本,十岁以前的。”难得见张起灵有兴趣,他倒忽然感谢起他妈来。忙不迭抽出相册,很厚的米色硬壳装,两根手指粗的厚度,很久前买的了,封皮上是一个穿玫瑰红纱裙的女人,戴一顶纯白沙滩帽,帽身嵌两朵绽放的纱质红玫瑰。小时候每翻这本相册,他都要盯这女人多看几眼,当时觉得是很漂亮的女人。家里人看到他如此,又笑又逗。你看,当时是喜欢女人的,一直到秦海婷,还有秦海婷之后的,都是女人。    翻开第一页,是满月照,被当时还肤质紧致的母亲抱在怀里,眉心贴了颗红圆片,小孩的眼睛特别亮,他觉得这大概是他一辈子眼睛最好看的时候,不过他妈纠正说没变,她儿子眼睛一直亮,跟姑娘似的。她只觉得她变了,皮肤黄了松了,儿子却还是那个孩子,圆眼睛的小不点。旁边站着吴一穷和吴二白,吴三省站在后面楼梯上,稍微高出来一截,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整张照片属他笑得最灿。    他和张起灵说了眼睛的议论,张起灵道:“很亮。”说完又仔细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他像照标准照一样绷直背坐正,心情也像照标准照时候一样——紧张,但怕的不是照得太不好。只听张起灵又说:“眼睛没怎么变。”    像是终于听到摄影师那句“可以了”,紧接着看到效果不错。他一时放松下来,笑道:“行了,二十六年哪还不变,你别和我妈一样死脑筋。”    张起灵说:“有些真不会变。”    吴邪一愣,道:“真没怎么变?”    张起灵不作声,又去看下几张,都是满月的,右边一页是周岁照。吴邪干脆把相册递给他,张起灵接过去放到腿上慢慢看,很长时间才翻一页,要是不看眼里流转的细波,还以为他看的是文件。    吴邪突然道:“是不是很傻?我当时不上相,又特别喜欢照。”    张起灵用比常人稍长的食指点了点左下角一张,“还真有点。”吴邪伸脖子凑过去看,是五岁时候的,左手牵着扎羊角辫的解雨臣,他的粉裙子贴着他卷到膝盖的裤脚——那时候他还是“小花”,太漂亮的“女孩”。吴邪突然想纠正刚才的想法,张起灵之前,也不是净喜欢女人嘛——如果不知道解雨臣性别不能作为前提说明。    “那时候以为他是女的!”吴邪感叹道,“解雨臣,认不认得出?”    张起灵道:“就是认出才说傻。”    吴邪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接了他的话。愣愣道:“谁?”    “你。”张起灵淡淡道。    吴邪双手并用去戳他的腰——因为确定他心情还好,当下气氛也还好,不然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大胆的。不过才戳了两下,就被他腾出一只手制住了,吴邪当即有些愤懑——只用一只手!    张起灵没给他机会暴发,松开手心,道:“修稿去。”    吴邪道:“今天不会太晚。”张起灵翻到下一页,到红领巾时代了。第一张是背着书包在家里卧室外面照的,好像是第一天系红领巾,回家就激动地拉着他妈要照相。眉开眼笑的,因为咧开嘴笑得灿烂,缺掉一颗门牙的真相也被暴露了。下面一张和老痒一起,春游的时候,背后是一汪湖,两个人站在树荫下面,老痒踩着块石头,比他高出一截,满面神气地搂着他的肩。    吴邪笑道:“老痒。我小学时候最铁的兄弟,在杭州,老被我耍。”伸手指指那块石头,“其实我比他高。”    张起灵侧目看他一眼,吴邪突然道:“没说比你高——欸,好像真比你高?”    张起灵彻底哑巴了。继续埋头翻相册,任吴邪怎么旁敲侧击都撬不开嘴。吴邪干脆叫了秦妍,带她到浴室洗澡。把秦妍服侍睡下,关了卧室门出来,张起灵正坐在沙发上看广告——高露洁有效舒缓牙齿过敏症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张起灵龇出一口白牙的样子。吴邪笑了一声,挨着他坐下。    “我错了还不成吗?下辈子尽量矮一点。”    张起灵把电视声音调低。    吴邪道:“那说好了,我要真矮了,别打击报复我。”    张起灵终于开口,侧过头看着他,道:“下辈子?”    吴邪道:“难道这辈子?我看不行了,已经长高了,又不能缩回去。”    张起灵探出手,指尖贴到他颈椎上,停顿一会又慢慢往下滑,来来回回。隔着一件T恤还是觉得痒,吴邪刚想叫他别这么玩,那只手突然一紧,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扯过去,紧接着他的嘴就咬了过来。吴邪胸口砰砰闹起来,探出双臂去抱他的腰。张起灵的舌头灵活地潜进他口腔,卷住他的舌搅弄。水泽声在清晰回荡,吴邪恨不能整个人贴过去,顿觉客厅也变得色情起来。双手滑到张起灵的胯骨上,他开始摸索着解他的皮带,张起灵舌尖的动作稍稍一滞,一只手划过去按住他的,强力推开了。    张起灵的舌尖在他口内翻搅,但吴邪觉得他舌尖带冰,以致把他的舌也冻住了。吴邪僵着不动,张起灵也察觉到了,在他牙龈上一舔,离开了他的唇。他把脸往后退了些,两人死盯着对方。吴邪没被拉开的一只手还攥着他的皮带,死死攥着。    张起灵低低叹了一声,抚在他颈椎上的手顺着脖颈往前滑,捧住他的下颌,大拇指指腹按住他的唇角,轻轻揉了揉。    “先修稿,早点睡。”    吴邪不作声。空气像一匹被绷紧的劣质粗布,随时可能刺啦一声,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良久,他松开他的皮带,从书包里抱出笔记本,缄默着进了书房。张起灵听见一道稍重的关门声,房里的窗户似乎也跟着震动一下。全世界都震了一下。        吴邪进了书房就后悔了。    想出去道歉。但又觉得难堪——欲求不满的竟然只是自己。太难堪了。现在出去只会加深这种感觉,好像他离不开他似的。虽然好像的确如此。         10        礼拜六,和平常上班一个时间起床。吃完早点,三人坐在客厅里,行李已经收拾好。吴邪从浴室拿出梳子给秦妍梳头。秦妍头发太长,春季风大,出门很不舒服。没用护发素的缘故,头发打结厉害,梳子一旦卡住,吴邪都不敢硬拉,用手指分成好几束再慢慢刮,还问秦妍疼不疼,倒像他手里拿的是刀子。好容易分出一条笔直的中线来,拢起左边的一束,秦妍的头发又长又密,这边梳平,那一撮又鼓起来了。吴邪头疼不已,几次把橡皮圈捆好又咂着嘴拆散。    张起灵在一边沙发上抱着手看,也不做别的。吴邪被他生了胶的目光黏得不自在,抬头看过去,道:“真像太爷。”    那场僵局倒只像一支插曲。当晚张起灵比他晚睡,他进了书房以后客厅就没声了,彻底的,连电视的动静都不再有。他看不进稿子,不到十点半就睡了,那时候张起灵也没进来。半夜迷迷糊糊感觉一双手在他腰上游走,耳背像挨近暖炉似的,有热气狠狠贴过来。他没睁眼,直接去掰腰上那双手——掰扣在他胯骨上方的手指,掰开一根,马上又吸回去,他又去掰。几次下来却没成功。像浸了水的绳,那双手勒住他的腰,越扯越紧。他索性放弃了,由他抱着,合眼强迫自己入眠。早上醒来,身边已经空荡荡,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直往厨房跑,张起灵正系着围裙用微波炉热速食馒头。帮他压了压睡翘的头发,催他去洗漱。吴邪笑了笑,照做了。    其实吴邪更喜欢从前女友生气时冲他砸东西的样子。至少他知道她很生气。    眼下吴邪说完,张起灵没作声,只静静地盯着他。吴邪又说:“来搭把手?”    张起灵站起身走过来,在秦妍另一边坐下。吴邪让他把中线右边披在肩上的头发拢起来,自己继续笨拙地梳左边一束。等手上的一束稍微入眼,又和张起灵交换位置去梳理另一边。因为渐渐熟悉了,这边梳起来速度快了一点。    最后把秦妍正脸转过来检查。左边高了些,他自顾自笑起来,把橡皮圈稍稍拉松,把辫子根往下一挪,拉紧。    带秦妍到浴室照镜子。问她好看不好看,她点头。又问和解叔叔梳的比怎么样,小姑娘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呆呆盯他,不说话了。吴邪忍俊不禁,揉她脑袋,笑道:“还挺诚实。以后也要这样,不能随便说谎,知道了?”    教导小孩的话,有时候大人说出来也心虚。张起灵应该听到了,他声音不小。        回到客厅,他挥着梳子冲张起灵笑:“要不要试试?”    张起灵失笑道:“别闹了,再几分钟就走。”    吴邪偏舞起梳子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细细打量一番后,问秦妍:“妍妍,张叔叔梳两个冲天辫好看么?”    秦妍认真想了一会儿,嗫嚅道:“好看……”    吴邪噗嗤一声笑起来,朝张起灵头上伸手过去,意料之中地,立马被他捉住手腕。漆黑的眼睛里流出一些无奈。    “给你梳。”他说。    吴邪也不抽回手,任他五指紧紧扣着,像那晚上的手绳一样,“我的哪有你的长,扎不起来。”    张起灵“啧”一声,另一只手探过来抢梳子,吴邪忙不迭把手编到身后。张起灵道:“我帮你。”    吴邪瞪眼道:“我的真扎不起来!”    张起灵不气馁:“试试。”    “不行,我说你别过来啊!”    “就试一次。”    “妈的当我小白鼠!”    张起灵不再发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吴邪喊:“妍妍快来消灭张叔叔,否则明天没人给你梳辫子!”说着就往后躲,张起灵捉他手腕的力道紧了一些,吴邪有些吃痛,又不愿意踹他。张起灵整个贴了过去,眼看就要抓到他藏在身后的梳子,他蛮力扭了个身,让他扑了空。张起灵显然没出全力,吴邪在他眼里看到类似小孩玩泥巴时候的快乐,倒也甘愿让他这么耍——虽然他成了泥巴。两个人在这边僵持,秦妍站在电视机前盯着他们看,突然就笑了。    两人余光瞥见,都停了动作。    这是第一次见秦妍笑。嘴角的弧度不大,却足够映出两个浅酒窝,白嫩嫩的脸颊上凹下去两点,好像真能酿出美酒来。眼睛里藏了太阳,放出灼灼的光,又让羽扇一样的睫毛滤去一层光粉,便又显柔和了。    最后吴邪让张起灵给扎了个冲天辫。气得直说秦妍是祸水,当然是玩笑,好在小姑娘也听不懂。    胖子租了辆面包车,一行七人,很轻松坐下。到约定地点汇合,吴邪和张起灵前后错开十来分钟到达。时间短的缘故,每个人都只背一个小包,吴邪还给秦妍背了一套备用衣服,包看起来比其他人的鼓一点。胖子开车,云彩坐副驾驶位,黑眼镜和张起灵自然坐一起,吴邪带着秦妍和阿宁坐最后排。    阿宁看到秦妍就忍不住逗她,吴邪只好自己坐到靠窗的位置,秦妍坐在他和阿宁中间。其实刚碰面,胖子和黑眼镜就已经逗过秦妍一次了,从名字年龄开始挖起,然后是“妈妈的名字?”,“妈妈和吴叔叔经常来往?”,“喜不喜欢吴叔叔?”……好在秦妍嘴紧,报了名字和年龄就一言不发了,任黑眼镜和胖子怎么哄都不理人。    吴邪在心里为秦妍叫好,抱她上车时候还是揉揉她的头道:“不理人不对,不想说就说不想说或者不知道。”    一行人骂他给祖国花朵浇镪水。        这会,阿宁搂过她的小肩膀,一手摸着左边的马尾,啧声道:“吴叔叔给你梳的头呀?”秦妍盯着她,点点头。阿宁抬头看吴邪一眼,“以后不要他梳。不行就披下来,这样不对称。”    胖子和黑眼镜一阵笑。吴邪白了阿宁一眼:“不行你来梳?”    阿宁拉开手提包拉链,翻出一把木梳来,把秦妍两辫头发拆散,还真有模有样给她梳起来了。吴邪盯着她一头短发,笑道:“宁哥有两下子。”    胖子当即打岔:“嘿,小吴就爱跑火车。你当所有男人都像我们?”    黑眼镜嘿嘿直笑:“我见过宁哥长发飘扬的,那场面……”    胖子道:“我靠,什么时候?胖爷怎么没见过?”    吴邪也好奇。难以想象阿宁一头长发飘飘然的样子。    只听黑眼镜得意道:“梦里。”    阿宁一梳子招呼上他后脑勺,黑眼镜哇哇直叫,“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都想着你呀!”阿宁又一拳往脊背招呼过去,黑眼镜大叫英雄饶命,阿宁才罢手,笑盈盈地对胖子道:“别急胖妈,下车就伺候你。”    胖子愤懑道:“我靠,怎么没小吴!”    吴邪刚想说“我们老大护短”,就听云彩笑道:“你和吴邪能是一回事?”    黑眼镜接话:“哎哟哟宁哥我今儿倒看出来了。”    吴邪直瞪眼:“少他妈集体放屁!”话脱口,又有些后悔——秦妍旁边总该注意语言文明。    几人哄笑一堂,没往下说,谁都知道是说笑,笑过就够了。目的已经达成。    吴邪偷瞟张起灵。他抱着手在听,没睡觉也没看天花板,难得合群。    青灰色的天被撕开几条裂缝,渗下几束光来。建筑群密密麻麻,笼在一片薄雾里,看上去像一幅裱在画框里的图——玻璃面上黏满湿漉漉的水汽。城市像一个废弃池塘,浑浊的水面上挤满各种杂物——坏掉的以及完好的。车群是奄奄一息的鱼,瞪着一双死鱼眼般的车灯,艰难又固执地前行,前行。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驶出城区,面包车吸入救命的氧气,重获新生,速度明显加快。阿宁给秦妍重新梳了双马尾,估计是闲着没事,过一会又给她编鱼骨辫。的确比吴邪梳的好看多了。吴邪盯着张起灵后脑勺上微长的头发,想象出那里编出一股辫子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还好旁人没注意。        房间安排本来是阿宁和云彩一间,张起灵和黑眼镜,吴邪带秦妍和胖子。但考虑到胖子鼾声惊天地泣鬼神,摧残小朋友实在不好,就让吴邪和黑眼镜对调——阿宁提的方案,黑眼镜当即一脸哭相:“为什么是我?”阿宁道:“对于秦妍,你和胖子都不安全。”    黑眼镜道:“哑巴就安全啊?他那是隐性摧残,潜移默化的厉害着呢!再说……”被张起灵淡淡一撇,没有“再说”了。    吴邪和张起灵住的客房,只有一张加宽双人床,木板的。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水泥地板一尘不染,应该刚刚打扫过。墙上油漆泛着乳黄,一块一块褪了色,像长了斑的皲裂皮肤。百叶窗大敞开,窗台上有一只笔筒,只插有一支缺套的蓝色水笔。    安置好行李,吴邪问秦妍:“真不跟阿姨她们睡?”    秦妍盯着他不说话。    吴邪笑了:“随你,不喜欢就睡这。”    张起灵拄在窗台上往外看,吴邪站起身跟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几套低矮的旧房,间插一两套三四层楼的新房。有成群的孩子在土路小巷里嬉闹,扯着嗓子喊什么听不清,大概是当地土话。    “挺清净。感觉时间都慢了。”吴邪伸了个懒腰。    张起灵视线还在窗外,“喜欢这里?”    吴邪笑道:“也说不上。热闹了就想清净,清净起来又想热闹。其实离不开城里,真心想做陶渊明的毕竟不多。”    张起灵点头,没接话。吴邪摸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点上。张起灵转头,眉心一蹙。吴邪好笑道:“别重复我妈的话啊。”    张起灵也跟着一笑,转头看秦妍,后者正在翻吴邪送的画册。好几遍了,仍然兴趣不减,很少见小孩能这样。    “抽多了不好。”他说。    有人敲门,吴邪应了一声。云彩走进来说到附近转一转,晚饭晚一点才吃——几人在公路上一家小馆子里吃的午饭,时间有些晚。吴邪借口晕车,张起灵也说不想去,云彩要给吴邪找药,被他一口拒绝说自己带了。又劝张起灵一起,不过没效果,最后带上秦妍走了。    听着脚步声到达楼下。云彩简单转述他们不去,胖子笑骂了几句,抱怨吴邪娇弱什么的。没一会声音就消失了,阿贵也不在家。院子里只剩鸡鹅叫声,懒懒散散的,太阳也快睡着了。    吴邪把烟灰弹进垃圾桶。又含着烟吸了几口,还剩半支,掐灭就扔了。伸了个懒腰,打出个哈欠来,走到窗台前从背后抱住张起灵的腰,头埋进他颈窝里。    “你喜欢这里?”    张起灵偏过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还行。”    吴邪道:“那你喜欢什么?”    张起灵略微沉默,道:“雪山。”    吴邪喷洒在他脖颈上的呼吸蓦地一滞,“雪山?”头从他颈窝里抬起来,松开手,和他并肩拄在窗前,“怎么是雪山?”    “说不清。”张起灵说。    吴邪缄默,过了一会儿才道:“比起北方,我还是喜欢杭州。”说着就笑,“都说江南女人如水,去年胖子去杭州,火车上碰到个杭州女人,人家嫌他脚丫太臭,他就说‘大妹子,您看您长的太漂亮,怎么就这么瘦呢?您看您那两裤管儿,风吹裤档吊灯笼,里面装两螺旋桨,他娘的放个屁都能风力发电了。 ’”模仿着胖子的语气,吴邪说得眉飞色舞,扭头看张起灵,对方脸上也被他带出隐约的笑意。受到鼓舞,他又接着说,“结果给人扇了一嘴巴。还和我抱怨说江南女人简直是镪水。我说这和哪个地方的女人没关系,就他那张嘴搁哪都能让女人变镪水!”    张起灵笑了。    吴邪道:“我以为你不会笑。”    张起灵道:“你说起来挺好笑。”    吴邪一愣,半天才明白过来:“你听过?”    “他经常说。”    “这么说,以前觉得不好笑?”    张起灵点头。吴邪能够想象出胖子说得眉飞色舞,就盼着有人给他拍手叫好,结果张起灵只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的冷场画面。他笑起来:“什么逻辑?我特别会讲冷笑话。”    张起灵道:“忘记我刚才说什么了?”    吴邪疑惑道:“什么?”    张起灵道:“我喜欢雪山。”    吴邪沉默片刻,“靠,老子很受伤!”    张起灵搂住他的腰,笑道:“再说一个。”    吴邪笑骂:“冷笑话有什么好听?”    “因为冷。”    吴邪笑起来,“不要用你超乎常人的笑点玩我。”张起灵眼底还有笑,却不说话了。吴邪又道:“其实不用说了,你看我就行。”    “看你?”    “老痒说,我整个人生就一冷笑话。”    “……”    是挺冷的。    张起灵沉默,吴邪倒把自己讲笑了。张起灵干脆看着他笑,微微眯起眼睛,像在观赏。最后一把按住他后脑勺,嘴唇压了上来。口腔里舌头翻搅,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这次吴邪没再去褪他的衣裤。    张起灵却不依不饶,手把他的头往脸上按,像要把人吞下去。几次吻毕又咬回来,跌跌撞撞将吴邪推到一把老爷椅上,就在墙角,恰好避开窗户。吴邪刚坐下就被他分开两条腿。张起灵一只膝盖立即顶上去,擦着他的裆部摩挲。吴邪两圈耳廓滚烫起来,泛起粉红,张起灵双手已经钻入他的T恤揉弄两颗乳头,当下放开他的唇,一口含起一边耳朵,舌尖一番舔弄。水泽声中,吴邪嘴边溢出一丝呻吟。张起灵顿了顿,把脸稍稍移开,一条银丝扯出很长一段,又从中断裂。    想起前些天的事,吴邪觉得难堪,乳头传来的酥麻和张起灵口腔的温度又让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然而他的手一直规规矩矩绕在张起灵精瘦的腰上。    张起灵又一次咬上他的唇,一只手挪下去褪他的休闲裤,吴邪一怔,“别人家里……嗯……”浑身一抖,皱眉一声闷哼。全因张起灵连他的内裤一齐褪下,一把握住了他被摩擦得抬头的阴茎。被他手指套弄几下,肿胀更加严重。张起灵松开手,拉开旁边一张椅子上的背包,翻了瓶沐浴乳出来。吴邪眉心紧拧,一只手撤离他的腰去推胸膛,“别人家里,还是不要随便乱来。”    张起灵不理,挤出一团雪白的乳液在指尖上,双手绕着他的胯部直接伸向屁股。一只手掰开左边的臀瓣,另一只指尖立即触上股缝间穴口,沐浴乳的冰凉钻入肌理,吴邪经不住又是一颤。    “他妈的别给我装哑……”    “没事。”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张起灵低着嗓音道。    吴邪忽然安静了。张起灵右手食指中指奇长,当下食指一下捅入甬道,贴着肠壁搅了两下,吴邪闭着眼睛倒抽一口气。张起灵将食指往后退了一段距离,随即又捅入更深一截,手指稍稍一曲,惹吴邪再次缩紧胸腔。不多时,中指也跟着插进来,不适感猛增,吴邪下意识扭了扭腰部,张起灵指尖在肠壁上一刮,一道强制压抑的呻吟淌出来,把张起灵浇了个遍。    第三根手指伸进来,身下的胀痛让吴邪觉得已经到极限。三根手指一起搅弄,汗水把他几根短刘海都浸湿了,贴在泛着汗光的额头上。这时张起灵忽然又凑近他的唇,印了一下,低声道:“没事,他们一时回不来。”    吴邪报复性地在他唇上咬了一下,不过太轻——牙齿不听话,反倒将他咬笑了。张起灵一只手扯开自己腰间的皮带,解了扣子,粗壮的阴茎随拉链的下滑立起来,吴邪还没说话,三根手指已经退出。空虚感席卷而来,吴邪心口被蚂蚁啃咬着,眉心又是一皱。不过张起灵没有停顿多久,很快握住硬挺的阴茎抵上随吴邪的呼吸一收一缩的肉穴,腰部往前一挺,肠壁再次被蛮力撑开。    吴邪咬住牙闷哼,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咽喉里淫荡的浪叫。张起灵手捉他的胯骨,感觉到手心里电击一般的颤抖,没入一截的阴茎停下来。    “疼?”    你他妈废话!    心里如此说,脸色却柔和了一些,对上张起灵的视线,看到他额角薄如蝉翼的汗网,摇摇头,“快点。”    张起灵凑过来舔他的耳垂,一手抓住臀瓣上一团肉揉捏起来。他加快推动速度,吴邪压制着被撕成两半的错觉,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好像这样就什么痛都没有了。    最终一根没入。吴邪觉得下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想到已经是张起灵的,就觉得什么都值得。    “行不行?”张起灵又在他耳边问。津液顺着耳垂淌到下巴上,他又一路顺着吻下去。    吴邪闭着眼睛移动脸,找到他的唇,一口含进去。含糊道:“有什么不行……大白天做梦……没有什么不行……”    稍长的寂静,硬物在吴邪身体里占据着空间又一动不动。房屋里只有啧啧水声。    直到吴邪难耐地扭动起身子,张起灵才在他臀肉上猛地一掐,抽送腰肢,由慢到快捅插起来。痛感和快感交织在一起,至于哪一者多一些,他不知道,只觉得两件东西合在一起要把他整个人撕碎,他却始终没叫出声。张起灵给的,就是好的。身子被顶得有节奏地发颤,精神抖擞的阴茎也跟着跳跃摆动。吴邪觉得眼角发热,应该是太高兴了,快感终究是胜过痛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射了。然后又过了一会,一股暖流喷洒在肠道里,往深处流淌,张起灵也射了。他听见耳边有人说了什么,只听到最后几个字是“不是你”。他睁开眼,还想听下去。他却不说了,帮他随便擦了擦身子,从床上抱了床被子过来给他裹成粽子,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点了支烟。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身子朝他歪过去,下身被撕扯着一样疼,他也不管,凑到他嘴边,“我抽一口。”    袅袅烟雾从张起灵鼻腔口腔里冒出来,偏过头看吴邪,一双黑眼睛笼在烟海里,像滚了灰尘的黑弹珠。没说什么,他把烟摘下来送到他嘴边,他张口咬住烟屁股。猛吸一口,眼睛眯成两条缝,像晒太阳的猫,耳朵朝两边稍稍矮下来。摘下烟,烟雾从鼻腔里翻涌而出,他又把它递回张起灵嘴边。    张起灵没马上张嘴。    吴邪笑道:“怎么,都让你操了。还嫌我口水?”    张起灵一口衔进去,他却不撤手,食指和大拇指夹着烟头,给他稳着。张起灵吸了一口,他又撤回烟,自己吸——就这么一直循环到只剩烟头,他两指并用掐灭那点星火,一条准确的抛物线,扔进垃圾桶。    张起灵把手伸进被褥里,摸住他屁股,冰凉的手忽然贴过来,吴邪浑身一颤,潜意识避了一下,却扯到穴口,疼得倒吸一口气。脸上却是笑:“干什么你?”    张起灵也笑了笑,虽然很短暂。在他屁股上找准一团肉掐了一把,吴邪叫道:“你他妈还掐上瘾了!”张起灵牵起嘴角笑,把手抽了回来,吴邪还想说开玩笑的没关系,就被他搂住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道:“洗一下,留在里面不好。”    虽然这么说,却是托着他的腰把他扶进卫生间的。二楼卫生间就在隔壁,不过花洒或是浴缸都没有,只有一只大木桶,热水器也不用。张起灵又让他坐着等,自己去厨房烧水。最后清洗吴邪没要他搭手——估计云彩他们要回来了。大概想到了一起,张起灵也没提帮忙,回房间打扫弄脏的东西去了。    吴邪醒来时候,窗外已经一片夕阳红。下身还是疼,不过没那么严重了。院子里还有鸡鹅叫声,拖得微长,像被掐住脖子。吴邪下楼动作偏慢。云彩和秦妍蹲在房檐下的狗窝前逗几只巴掌大的小狗,老黄狗塌着耳朵乖乖趴在一边,黄澄澄的光把它镀成一尊金雕。老远就听到胖子在客厅里骂骂咧咧,好像是说黑眼镜耍赖。    云彩最先发现他下楼,转回头,笑了笑:“好些了?”    吴邪点头笑笑。秦妍也回过头来,曲起的大腿上趴着一只小狗,把她的白裙子压成老太婆的脸,仰着头舔她的手心。那么白的裙子,早知道——算了。吴邪默默叹口气。秦妍高兴就是好事。    “妍妍有没有好好吃饭?”吴邪问。    秦妍点点头,一双黑眼睛呆呆盯着他。云彩忽然站起来,边拍打皱巴巴的衣角边道:“煮了粥,我去热一热。”    吴邪想说他去就行,胖子的大嗓门突然炸出来:“天真小娘子你他妈总算醒了!”    云彩转进厨房。吴邪走到客厅外,就见一台老式电视机正调在戏曲频道,唱什么不清楚,胖子间或跟着哼两声。黑眼镜、阿宁、胖子和张起灵围在茶几周围,各坐一条木头矮凳。当下正停下来看他。胖子和黑眼镜一人衔一支烟,把屋子熏成香炉房,袖子一直卷到胳膊上。张起灵没有。    居然和他们打牌。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妥。张起灵只是话少,又不难相处。其实脾气很好,耐性也很好——仔细想想没有缺点,但好像又处处是缺点。    吴邪坐到沙发上,就在张起灵斜背后,正对胖子。    把烟摘下来用手指夹着,黑眼镜慢吞吞地挑牌,笑道:“小三爷这觉睡得踏实。云彩他爹带一群客人回来了一趟,几个还往楼上跑了。居然把你闹不醒。还以为晕过去了,差点没让胖爷来个泰山压顶。”    吴邪掏出一包烟,抽一支叼嘴上,道:“你他妈敢让他压下来,小爷半夜跟你玩床板下的心跳!”    桌上几个人——张起灵除外,轰然笑开。    胖子猛拍大腿,笑道:“小天真实在人!天大的事床上解决!”    “我操。”吴邪把裤包都翻出来了,找不到打火机。拍拍张起灵的肩,说了句“小哥,借个火。”张起灵马上转过来,掏出打火机递给他。吴邪点完又还回去,他收起来,转回去出牌。    吴邪又对胖子道:“老子讲鬼故事!你他妈又放屁。”    云彩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进来,吴邪立马站起来接,说了两遍“谢谢”。秦妍也跟进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云彩坐到胖子后面的沙发上,秦妍呆站了片刻,坐到吴邪这边。    吴邪马上把烟掐了。还催促黑眼镜和胖子一起掐,小孩子在,空气不好。两个人还算珍爱儿童,也跟着灭了烟头。    最后不珍爱儿童的事还是发生了。    阿贵天黑前就赶了回来,到客厅和他们寒暄了一会,觉得累就回房睡了。几个人一直在打牌,吴邪换了张起灵一会,张起灵又去换阿宁,轮番上阵。秦妍倒听话,抱着小狗,一直到它睡熟也不放开。吴邪问她要不要先上楼睡觉,她摇头,他也就没再问。电视不看,掏手机给她玩游戏也不要,抱着小狗就能坐到世界末日。一直到十一点,胖子突然说不打牌了,来玩点更有意思的——结果说关灯讲鬼故事。    阿宁和黑眼镜全力支持,张起灵不说话表示默认,云彩也跟着答应了。吴邪有个条件,要先给秦妍洗澡打发她睡了再玩。结果小姑娘也不走,胖子大叫好,说她以后是个铁娘子。    没有什么规则,就是关灯不关门,让老院子里的凉风灌进来。六个人轮番上阵,一直讲到两点。    张起灵站起来往沙发上坐,恰好在秦妍右边,和吴邪两个人把小姑娘就夹在中间。对面是黑眼镜、胖子、云彩和阿宁。吴邪和黑眼镜地理位置不好,旁边就是敞开的门,阴沉沉的月光追进来,冷风直往他们身上扑。    按位置顺序,从阿宁开始。    “有一对夫妻,两个人总是吵架。结果有一天又一次吵架,丈夫一气之下把妻子杀了。丈夫为此很是不安……”    还没说完,黑眼镜突然嗤笑一声,阴阳怪气的,月光打在那怪笑的脸上,好像五官错位一样诡异。阿宁骂了句粗话,黑眼镜忙解释道:“听过了,心潮澎湃,没按捺住。”    “那就给我按捺,使出泡妞的劲儿。不高兴到院子蹲着,数数屋子里有几个人。”阿宁说得平淡,听者却有些毛骨悚然。黑眼镜又笑了几声,没下一步举动。阿宁才接着道:“心里非常害怕,丈夫每天回家都注意观察儿子的表现,结果几天过去,儿子居然没有问妈妈在哪。丈夫忍不住问了,几天不见妈妈,你不觉得奇怪吗?儿子说——”拖长声音,阿宁把音调压低,本来就不高的女声裹了一团黑雾,凉飕飕的,“不会呀,倒是爸爸,为什么一直背着妈妈?”        秦妍一把抓住吴邪的衣角。    吴邪背上爬起一股凉意。像冷水倒流上了,顺着脊椎一直到颈椎。云彩脸色坏了一点,因为太黑,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吴邪用余光瞥张起灵,意料之内——毫无反应。不过没有看天花板就是进步,了不起的进步,习惯一小步,人生一大步。    良久,胖子“操”了一声,道:“乍一听吓人,其实也没啥。吓唬小孩子的嘛,胖爷爷我说宁哥就是不行。云彩来个厉害的,吓死这帮没见过世面的!”    吴邪很想提醒他稍微注意一下云彩的脸色。    云彩讲不出,事实上她也不是会看鬼故事的性格。坐在这里陪他们玩已经不错了。谁也不好意思为难主人家,下一位自然而然到了胖子。黑暗里胖子庞大的身躯像块怪石,大屁股扭了几下,朝云彩身边靠,一边道:“嘿,胖爷爷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鬼故事。”说着亮了亮一口白牙,声色并茂地开始了,“在一个幽深寂静的夜晚——就像现在,一个人在山里迷路了。他走啊走啊,饥寒交迫,眼看就要不行了,突然!呜呼!眼前突兀现茅屋——荒郊野岭啊。他顾不上其他,奔走过去敲门——笃笃,笃笃。门开了——”    时高时低的语调,几个字咬得很重,有时候又说得很轻,像一根死鸡毛飘着。胖子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吴邪感到秦妍抓在他衣角的手越来越紧。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出现了,手里拿着一盏黄澄澄的煤油灯。这个人向老太婆说了自己的处境,老太婆马上答应他住下,还给了他一盒便当——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发现睡在荒郊野岭,哪里有什么老太太!”声音爬上一个高峰,胖子顿了顿,“这个人以为是菩萨在世,捡回了一条命。回到村里,逢人就说这事儿,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个老太婆,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一听,从心口凉到心底儿,突然就觉得身体一阵剧痛,跪下来大哭——”    吴邪把秦妍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正犹豫要不要蒙住她耳朵。胖子就接着道:“只听那个人说——哎呀妈,不……不好了,我……我吃了过……过期的便当!”    客厅了持续安静了好一会。    “奶奶个熊的,拖出去吊起来打!”吴邪率先道。    黑眼镜噗了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电视直播的采访节目,记者接收主持人的声音延迟一样。客厅里似乎突然燃一起一把火,温度回升一截,火光把他们围起来。    下一个到黑眼镜。他脸上还挂着笑,说起来却不假思索:“有个人半夜回家,他住十四楼。他进电梯,突然八楼的灯亮了。他想是八楼的人要坐电梯。没过一会儿,这个人猛地按了三四五楼,门打开就冲出去。在附近便利店里熬到第二天才回去。”    黑眼镜一直在笑,只是月光涂满他半张脸,让那笑容扭曲起来,像名画呐喊,整个画面像个漩涡,呼啸着把人吸进去——特别在想通故事的原委后,压抑感从漩涡里涌出来,生了一双手把人死命往里拽。吴邪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云彩刚刚被胖子救好的脸色又不对了,阿宁的表情也僵了些。吴邪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需要联想的恐怖故事造成的心里压迫远远超过直白的。他用余光看张起灵——还是没什么表情。要看这个人软弱的样子,大概真的不可能。准确说,他几乎只有一个样子。    轮到吴邪,下了死心要报仇,他找了个印象中最吓人的出来,结果故事太旧,几乎吓不到人了。黑眼镜的秦妍听不懂,他说的秦妍也听过,小姑娘抓着他衣角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松开了。    终于到张起灵。没前言,也没铺垫,直接进入故事。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张起灵的声音沉沉地埋在黑暗底下,没有变化,像条无限延伸的射线。    “有个寄宿生。假期时候全宿舍人都回家了,剩下他一个。一天晚上,尿急要上厕所。因为厕所离他的宿舍远,就随口叫旁边睡的舍友一起。然后进了厕所,这个人再也不敢出来。”    这次安静时间更长。大概是张起灵的声线的缘故——总之房间里好像突然没人一样,吴邪盯着胖子,胖子盯着吴邪,黑眼镜盯着吴邪。阿宁盯着张起灵,云彩盯着阿宁。    最后还是胖子拖长声音“操”了一声,道:“小哥你他妈本体就是个鬼故事——”    完美的结束语。在总结性发言方面,胖子一直是个可塑之才。        临睡前——准确说已经睡了。吴邪和秦妍裹一条被子,张起灵盖另一条,秦妍睡中间,在吴邪手臂边上翻来覆去的,不开灯看也知道没睡着。吴邪翻了个身,改为侧卧,面向秦妍,足尖悄悄钻出被褥,像一条灵动的蛇,在张起灵的被子上掀出个洞钻进去,蹬上他小腿时候还是被低体温激了一下,脚趾往后一缩,马上又贴回去。张起灵平躺着,脸面朝天花板,被他蹬了转过脸来,背着一身水银月光,五官浸泡在黑暗里,看不清。    吴邪压着声音道:“那么多鬼故事,哪里看来的?”    秦妍又翻了个身,变回平躺,和张起灵一大一小同步调,看起来极为滑稽。吴邪忍住笑,手臂两次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还是钻到她脖颈下面,往自己身边搂了搂。秦妍没有反抗,小身子软软的,好像一块橡皮泥。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吴邪也不再追问。突然听他说:“打牌,你换我时候。”    吴邪道:“我说怎么老盯着手机玩。敢情是作弊——不对,你怎么知道要说鬼故事?”    “你提醒的。”张起灵说。    吴邪惊道:“我知道什么啊?这不是胖子后来突发奇想要玩么?”    张起灵道:“床板下的心跳。”    一口气堵到嗓子眼,像颗小石子隔着,吴邪哑了。俄而,忽然笑起来,脚尖在他小腿上快速一滑,撕拉一下,好像能听到摩擦的声音。反复玩了好几次,秦妍好像都快睡着了。张起灵才突然撑起一只手,上身在床上斜出一个三十度角,吴邪总算看清了他的脸——居然带着笑。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他像豹子一样攻过来,嘴唇压上他的唇,舌头马上钻进来。吴邪稍稍一愣,仔细听秦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有致了,拖得长长的,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放肆回应起来。    最后是吴邪呼吸困难到某个临界点,张起灵看着情况才往后退开——他不过小喘,再持续下去也没问题的样子。不过他总是会照顾吴邪的情况的,每次都如此。    脸依然挨得很近,张起灵把脸又贴回来一些,额头抵住他的,两个人隔着厘米空间相对喘息。气流暖呼呼的,好像突然有了暖气。吴邪盯着这双浸在水里的黑弹珠一样的眼睛,忽然就笑了,眉眼弯成弧,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扣住张起灵的后脑勺,指尖插入他茂密的头发里。张起灵的头发比他的长,抓来抓去简直要上瘾,指缝里是夹着柔软的水草一样的触感。    隔着秦妍四目相对,却忽然无话可说。    吴邪心里有颗刺,太细太短,不致命,大概很早就戳进去了,已经埋进了肉里,现在想拔,却找不到痕迹。想问张起灵下午那句“不是你”的全话,又觉得不能问。对方也没再找话,说了句“睡觉”,就自己先倒下了。      11      返程气氛总是比不上去的时候。也许还有天色缘故,太阳斜挂在西边,余晖打着瞌睡把公路抱在臂弯里。瞌睡也会传染,车里的人都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从背后看,好像受训的小学生。像学生时代某间体育课后下午的教室,空气都是汗湿的,一切都恹恹欲睡,又有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像火星子一样缀在周遭。   吴邪拿着手机,垂着头看新短信。   [行,我送她到解雨臣那]   输入一串话,按了发送。“收件人”下方是那串曾经看到就压抑不住兴奋的名字——秦海婷。前几天因为要带秦妍出来,才从解雨臣那里要到的号码。   她来的信息很简短。   [后天秦妍生日,不知道你忙不忙]   回复内容有点奇怪,似乎接不上,但毕竟算给了回复。又等了半天,没再收到回复,才把手机放回包里。瞌睡得厉害,朝窗子那边一歪脑袋,闭上眼睛睡。一肚子的饭菜还没消化,撑在肚子里提醒他回想下午的事。   早上云彩带他们逛梨园,正是花开季节,白雪片一簇一簇缀满枝头,在阳光的炙烤下芳香依旧,它们是融不掉的积雪,春风也无奈其何。没转一会就回去了,赶上村里有人办喜事,阿贵非拉他们一起去,说是很铁的朋友招女婿,这里好客,多去几个人家乐意。   村子里的喜事,还停留在不中不洋的层面上。一对新人穿的是西装婚纱,门外是要放几鞭炮仗,也要拜堂。吴邪几个人看着新鲜,主人家又热情,也就待了很久。起先几个人围一桌喝茶打牌,后来开始闹婚,黑眼镜和胖子十分积极,扔了牌马上凑过去。一伙年轻人把新人闹得脸红,吴邪也跟过去看热闹。心里倒替这对新人庆幸了一把——还好他们和胖子黑眼镜不熟。否则就不是稍微脸红的问题了。      从喜事处出来,胖子就说:“那帮人不行。以后天真你结婚,胖爷怎么说也要叫你内裤外穿。”   吴邪心里像戳了根刺。不过还是对胖子笑骂道:“怎么这么庸俗!”   胖子辩驳道:“什么庸俗?超人待遇,天真没文化不行的啊!”   吴邪问:“你还知道文化?”   “哟嘿,不要看不起你胖爷爷学历啊,虽然说比你们老了点——我们那时候学历要求的确没你们这时候高。不过胖爷混的是实力,比一张烂纸靠谱多了。组织最懂我。”   眼看他越扯越远,黑眼镜突然插话道:“小三爷有什么打算,今后是娶呢还是上门?”   张起灵也偏头看了过来。   吴邪一句“放屁”咽了回去,正色道:“一大家子就我一根独苗,要上门,家里那三尊大佛不把我剥了?”   胖子笑道:“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小吴你得开导开导,砍封建主义尾巴。”   吴邪瞪眼道:“就你社会主义,你讨个媳妇生个孩子跟他妈姓去啊?”   黑眼镜又笑:“小三爷人好,这么长远的事都帮胖爷想到了。”   左一句小三爷又一句小三爷,一不小心就要被人想歪的称呼。吴邪本来不让他叫。但谁让他原来跟他三叔做过事,一喊就这么多年,改都改不掉。   胖子气得不轻,冲黑眼镜吹眉瞪眼。不忘观察旁边云彩的表情,她笑得挺开心,和阿宁一起带着秦妍走在靠近麦田的一边。   “这新娘挺漂亮,皮肤好。”阿宁说。   黑眼镜挑了挑眉,道:“一白遮三丑。五官不如宁哥。”   阿宁:“我不够白?”   黑眼镜咯咯直笑,一把勾住张起灵的肩,痞子一样坠在他身上,“哑巴换身衣服,比那姑娘漂亮多了。”马上被甩开。黑眼镜还是笑,手却老老实实收回去,不再乱动了。其他人也笑。只听云彩道:“张总漂亮。公认的。”   胖子不高兴了,“这世界怎么了怎么了,现在怎么就兴死人妖和小哥这样的?虽然说和平年代了,小日本还在那跳呢,安全感不能缺啊!”   解雨臣躺枪。   吴邪道:“要是安全感照膘计算,你捡大便宜了。”   黑眼镜嘻嘻笑着插话:“胖爷你这话就错了,哑巴学过几年的,你是没见过他甩架。”   一行人步子稍微放慢,都把焦点放到张起灵上。吴邪也跟着盯过去。想起看相册那天晚上他说的——原来不是玩笑。他还不知道。黑眼镜知道。   胖子双眼一眯,道:“嘿——小哥你行啊。记过多少次?”   张起灵用视线指了指黑眼镜,道:“没他多。”   黑眼镜干笑两声,“怎么说得跟流氓似的。”   吴邪笑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双侠。”   “那是,黑白双侠,帅不帅?”   一行人都笑了。   吴邪说:“问我干吗?问女士。”   他什么都不知道。   云彩忽然问:“你们同学?”   望着张起灵问的。后者点点头,又补了句“高中”。黑眼镜接道:“大学同系。”   胖子感叹:“妈的这孽缘,两个男人。”   阿宁说了所大学名,道:“联谊会上见过你们。”   吴邪心里惊了一下。太熟悉了,和他念的大学闯对门——居然是那所大学。   黑眼镜问:“哟嘿?什么时候的,怎么对宁哥没印象。”   “我大三寒假之前的,去郊游。人挺多的,那时候你们大四?好几个学校的人。我就记得有人给张总送爽歪歪。”说到最后一句,阿宁脸上的笑特别浓。   张起灵大四——那时候他大一还是大二?真的不知道。他们具体相差几岁都不清楚。不过阿宁说的那场联谊他是真的没去过。   吴邪望向张起灵,跟着笑道:“怎么不是优乐美?”   张起灵认真想了想,道:“那时候没有。”   吴邪笑出声。仔细算算,的确那时候还没有这东西。当然也就没有“你是我的优乐美”了。他大四时候这东西就流行,就为一个广告。不过解雨臣就不送,问他为什么,说女人眼里星巴克永远是金冠,比什么都靠谱。吴邪直骂他不懂文艺——其实解雨臣追起人来,没有比他文艺的。星巴克是小资文艺。   到家时候天已经黑了。为了前后呼应,快到市区时候吴邪就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像又有点晕车了,不舒服的样子。   因为下车地点不同,两人前后相差二十分钟左右进的家门。吴邪带秦妍在鞋柜前换鞋,客厅的灯开得明晃晃的,像包在一个灯笼里。张起灵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电视没开,外套倒脱了,只剩一件V领短袖,领口很深,一直垮到胸口,加上他欠着身子,硬朗的胸肌线条若隐若现。   吴邪给秦妍开了电视,自己到张起灵身边坐下。没有蹭过去看。张起灵倒先开口了:“后天有个应酬,你带秦妍出去吃?”   吴邪看着他把手机揣回裤包里,问:“老裘?”   张起灵点头,“汪藏海过来。”   那就是很重要的了。他们网站就是汪藏海公司旗下的。裘德考经营了十多年,算是汪藏海手下支柱级别的网站,国内地位数一数二。这次来得突然,面子工程倒肯定少不了。   吴邪道:“少喝点。”   张起灵“嗯”了一声。   其实少喝多喝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这种场合对张起灵来说算家常便饭——之前还担心他的酒量,其实应该不错,至少不会差。当然不可能单单吃饭而已,娱乐才是主菜。   吴邪又道:“据说汪藏海架子挺大的。还玩男人?”   张起灵笑道:“从哪听来的。”   好像他一个小编辑就只会道听途说一样——虽然的确也没有在公司外的场合接触的机会。像为了争面子,吴邪道:“解雨臣说的。”   饮水机的保温灯亮起来。张起灵站起身泡茶,茶叶早放在茶几上了。福建的大红袍,他很喜欢这个——其实除去躲不掉的应酬,工作,张起灵挺像个老年人。   吴邪以为冷场了,突然就听他说:“汪藏海是双性恋。”紫砂壶里冲了开水,盖上盖子,接着道,“鸡鸭都叫,皇帝一样伺候。”   想不到会和他说这些。吴邪笑道:“张大人辛苦了。”   张起灵笑了笑,没作声。   吴邪又转向新话题,报了自己大学的名字,感叹道:“没想到你就在对面——你上大四是哪年?”   张起灵想了想,报出年份。吴邪说:“我才大一。”   张起灵读研,不过还是比他早几年进公司。他毕业以后没马上找工作,在家里蹲了几年——考古太能体现现实的骨感。而且当时真的不够积极。   张起灵笑了笑,道:“够小。”   吴邪道:“我记得合办过运动会,我大二时候。”   张起灵点头,“我来过。”   “你留校读的研?”   “嗯。”   他那所学校名气倒的确很大。   吴邪笑起来,“想说句煽情的。”   张起灵问:“什么?”   “曾经有无数个相识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抓到,直到现在追悔莫及——结果这么晚才认识你。”   说完吴邪就自己笑得起劲。张起灵望着他,没一会也笑了,眼睛没办法骗人,笑意总是从眼仁里先透出来的。   “要不要加个期限?”张起灵问。   吴邪收起笑,正色道:“一万年。”   张起灵道:“一万年太久。”   吴邪一惊:“操,你也看喜剧!”   “你觉得我看什么?”   “默片。”   “……”   吴邪又笑了,眼里的得意满当当的,装都装不下。又想起下一句台词——就现在,爱我。忽然十分理解这部电影女主角的心情。不顾一切,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回答。   真的太煽情了。他也不记得多久没这样过了。是厌恶了,好像学生时代太猖狂,一口气把一辈子的漂亮情话都说完了似的。   吴邪又把话题转回去。   “真的,那时候认识多好。我就送你爽歪歪。”   张起灵突然沉默了。目光飘到别处,好像某个地方多了一块天花板。   吴邪刚刚的欢喜一扫而空,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张起灵的雷区他完全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如何补救——继续说,还是沉默?   还好张起灵又开口了:“其实,不是没机会。”   “欸?”   吴邪脸上还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张起灵忍不住笑了,身子往前一倾,手肘抵到膝盖上,稍稍垂下头,盯着被灯光摩得程亮的木地板,道:“我知道你的。”   是知道,而非认识。   怕自己理解出错,吴邪花了很长时间消化他这句突兀又简短的话。   “怎么会……知道?那次运动会?还是其他联谊?”   张起灵道:“之前了。”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吴邪想确认自己的猜想。但又觉得太离谱,或许根本不需要确认——大二到现在,七年。如果还要更早,那就是八年——抗战也该胜利了。   哪来这么痴情的人?   张起灵只说一句“知道”,他就想入非非。   张起灵又说:“当时你正谈着一个?”   吴邪一惊:“你说运动会时候?是有一个……不过是别人介绍的,两个月就散了,不合适。”   张起灵笑了笑:“一直以为你只喜欢女人。”   吴邪怔住。   好像越来越靠近他的猜想了。   吴邪也跟着笑。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秦妍,心里悸了一下。总不能告诉张起灵——就秦妍她妈,老子喜欢了两年。   吴邪站起身,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臂。张起灵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大步流星钻进书房,门关上,吴邪一个反身就把张起灵压到门面上,摆出痴汉欺凌纯情少女的姿势。张起灵没出力,索性随他按着,嘴角挂了笑。   吴邪也笑:“知道就好,老子以前直得跟旗杆似的——你说,现在怎么负责?”   张起灵笑道:“我还没掰,你就弯了。”   吴邪骂道:“真有你的!睡了人就拍拍屁股说跟自己没关系。”   张起灵抿唇盯着他,漆黑的眼仁里满是星火,忽然把手按到他的肩上,一个发力,吴邪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他对调位置,反压到门板上。双手松开他肩膀,手掌贴着门面钻到他背上,一收力,将他整个钳在臂弯里。脸靠过去,额头抵着额头——张起灵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   他道:“那再睡一次。”   吴邪笑骂:“再睡你还是说没关系。”   他又道:“再睡才知道。”   “太奸诈了。”   他也笑,过了好一会,忽然垂下眼睑,用额头摩挲他的额头,喃喃道:“我没想过……”   吴邪一愣,“什么?什么没想过?”   张起灵抬眼,一双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眼,良久,快速吻了吻他的唇,才道:“像现在这样,我真没想过。”   吴邪沉默片刻,试探着问:“和我好?”   张起灵又在他唇角啄了一下,“嗯。”   吴邪没接话,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另一只抬起来按他的后脑勺,一个吻咬过去。张起灵短短一愣,反客为主,发狂似的回应起来,卷住他的舌头,津液被击打得发出一串啧啧声。吴邪紧紧勒住他腰,像要把自己嵌进他心里。   不去管那颗刺,既然找不到就不要拔出来,或许还能活更久。   12      到了月底,事一波接一波来了。又赶上网游专题活动,吴邪觉得自己像个陀螺。交稿后的反响出乎意料,阿宁很满意——工作需要,之前她也看过他过去的文章,看她的态度就知道,实在差强人意,那点功底是在这家网站做编辑最基本的要求。像这次这样的态度,还从没有过。原本的男频总编转人事部干副总监去了,阿宁甩手就把下个月月初的主题活动交到吴邪手上,以及让他加入网游专题策划——意思再明白不过。   一篇出色的范文而已,这样就捞到好处,难免惹来闲言碎语。网站规模大,编辑部不是个小队伍。捞个一官半职,就是再小的官,要想闻不到酸味是不可能的事。总有这样的人,别人的不是多到不能加S,永远不可数,不会知道每天最后下班的姓什么名什么,只相信谁谁谁资历远不如我。见多了,就不足为奇。      吴邪加班结束差不多九点半。在电梯里揉着眼睛玩手机。收件箱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六点一刻张起灵发来的——[嗯]   是他发过去说要加班,让他不用等他吃饭,还有麻烦给秦妍洗澡催她睡觉得到的回复。像一只蚂蚁,爬在空旷的页面上一动不动,盯久了缩为极小的点,针尖一样扎在那里。电梯“叮”一声响,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眼睛太疼,用力眨了几下。   站在公交站等车,双手揣在卡其色休闲裤里盯着对街的广告牌打哈欠,旁边两个高中女生在聊最新上映的爱情电影,纤细的身子竖在麻袋一样的肥大校服里,像只撑了跟旗杆,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减肥上,有意无意提起某某谈了女朋友,又丑又胖。吴邪用余光瞥了一眼,继续看广告牌。   霓虹灯把城市抱起来。      进门已经十点一刻。客厅是黑的,像站在上古神兽嘴巴里。吴邪直奔书房,推开门,还是黑黢黢一片,好像瞎了一样。借着微弱的光感,能看见地铺上隆起一条线,山脊一样。吴邪下意识放轻脚步,不敢开灯,摸黑进去,一路摸到沙发背上的浴衣,拿起来,还没转身,一道急促清脆的啪嗒声滑过耳膜,房间顿时被橙黄的灯光填满。   吴邪动作一顿,扭回头去。冷不防对上那双眼睛——真是像做贼一样。张起灵侧卧着,双眼微眯,没有遮掩睡意。   “吵醒你了?”吴邪仰着头解衬衣纽扣。扣子多了,心烦。所以还是喜欢套头T恤。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说:“怎么推到你头上了?主题活动的事。”   吴邪脱了衬衣,长裤和袜子也一并褪了,就剩一条藏蓝内裤。也不避张起灵的视线,大大方方穿上浴衣,才看向他道:“朗风不是到人事部去了?稿子上面挺满意,就让我策划办下一期。”和张起灵不用说太细,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没必要。   他稍稍沉吟,道:“闲话别管。”   吴邪一愣,笑起来问:“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知道张起灵不会知道——显然他也是现在听他说才知道这档子事。   张起灵用手肘支着枕头半坐起来,视线接触更畅通无阻了,简直看到他心里。   “你睡了阿宁?”他说,似乎也发现前言不搭后语,又补充,“他们说。”   吴邪惊道:“操,你还真猜!”   张起灵笑了笑,上半身直接竖起来坐直。背靠着墙,一只手枕到后脑勺上,手臂肌肉随着动作被拉得突起,像职业模特。   “不就是这类话。”肯定句,显然听过太多了。   吴邪也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也不掀被子,还没洗澡,暂时坐上面。膝盖弯起来,隔着一层被褥顶张起灵大腿外侧。张起灵放下垫在脑后的手,伸过来搂到他肩上。吴邪屁股往下挪了些,调了个舒适的姿势,让脖颈刚好卡在他胳肢窝里,那里的毛发贴在他皮肤上,带着他的体温,柔软,浸着沐浴乳清香。   “所以我说,他妈的全放屁。当睡一觉就什么都办成了?那项羽干吗不早把刘邦睡了。也省得尔虞我诈心烦。”   张起灵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睡过?”   吴邪一愣,侧过脸盯着他,“睡了又怎么?刘邦放过霸王了?”想了想,脸上绽出一咧奸笑,仰起头,鼻尖抵到他下巴上,“再说,虞姬不是吃素的。”   张起灵笑了,另一只手跟过来,拇指按在吴邪脑门上揉,“虞姬现在吃不了荤。”   空气里好像突然钻了几粒冰碴进来,头是尖的,扎在吴邪的笑容上。他抿了抿嘴角,只沉默几秒又笑脸盈盈,道:“霸王到死都是虞姬的。”   张起灵只是笑。   吴邪把脸从他下颌处移开,枕回肩膀上,侃道:“张总我倒真睡了,也不见捞到什么好处不是?”   张起灵问:“想要什么好处?”   他接话就是这样,总是叫人猝不及防。吴邪又愣了愣,才道:“我说了你就给?”   “先说。”   “靠,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只要不违背良心,不违背江湖侠义——”   张起灵道:“那是张无忌。”   吴邪:“反正他也姓张。”   张起灵没话了,盯着他半晌,才认输道:“还说不说?”   吴邪望着他,嘴角咧开,放肆地笑,脸像被刀子割了个口子,一时合不上了。   说不出口——说点故事,关于你的,什么都可以。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不会违背良心,也不违背江湖道义,但就是不可能——有时候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在不知道对手警戒线位置的情况下,不能乱走,警报拉响就迟了。   张起灵见他笑不停,手挪到他头顶揉了几下,手指插入头发肚里。   吴邪忽然开口:“明天秦妍生日。”   张起灵点点头,没作声。的确也没什么话可接。吴邪又道:“我送她到解雨臣那里,她妈也来,带她去吃必胜客。”   张起灵安静了一会,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睫毛黑影打在眼圈下面,像打了夸张的眼影。忽然冒出一句“明天给你钥匙”。   说起来到现在也没有这里的钥匙。下班不同路,但张起灵都比他早到家——下班比他准时。   吴邪愣了愣,“你的给我?”   “还有备用的。”   “那就不客气了。”吴邪推了推他,“我去洗澡。明天少喝点。”   完全没有关联的话。   张起灵点了下头,松开搂在他腰上的手。吴邪撑起身子站起来,离开房间朝浴室走。      第二天吴邪像个加速旋转的陀螺。   午饭是云彩帮忙从食堂打来的。秦妍的生日,肯定要准点下班。早上收了三份作者合同,核对完毕签了字就往人事部跑,回来就积压了不少作者的私聊框,该关的直接关闭,有问题的解答。网游专题那边已经进入后期,参与策划的都是各栏目主编,他改进意见提了一些,不多不少,都是经过谨慎考虑的——否则好像多管闲事。审核稿暂时丢一边,主题策划还没完,毕竟不是明明白白的栏目主编,找图片主编和评论主编安排工作也要时刻注意措辞,拿出指挥架势就麻烦了。其实现实不像张起灵说的那样——闲话别管,就能万事大吉。如果两件事都干不好,阿宁那里也不好看,几个年长编辑在那,偏扔给他接手——想不要别人说也难。   下班就直奔商场,思来想去,给秦妍买了一套芭比娃娃。总看电视实在不好,除了漫画书,总该有别的东西陪她打发时间。也不知道以前的家庭给过她什么。有时候他会想,张起灵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样子——不哭不闹,不提要求,少言寡语,像一台机器。那他的家庭又是怎样的?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世上哪来那么多不幸,恰好还都被他碰到。      回家接了秦妍——拿钥匙开张起灵的门的感觉难以言喻,非要说一个词的话,就是“愉悦”,晋升为这间房子的主人的愉悦——这么描述,好像哪里不对,又哪里都对。   秦妍一路上都抱着吴邪送的礼物,盒子有她半个大,粉红底色的包装纸,缀着一串一串的樱桃图案。吴邪看她辛苦,几次要帮忙拿,她也不松手。到解雨臣住的小区门外,吴邪感觉衣角被扯了一下,低下头,正对上秦妍的大眼睛。   难得的主动搭理,吴邪立即笑起来,稍稍弓起背,问:“想说什么?”   秦妍黑亮的眼仁里流出几分犹豫,最后还是说了,“你讨厌张叔叔吗?”   没有敬称,吴邪倒也不觉得别扭。只是突然停下步子,秦妍也跟着停下来,因为是挨着路边走的,他直接蹲下来,和她平视,维持笑容道:“为什么这么问?”   秦妍盯着他不说话。   吴邪稍作沉默,试探着问:“你……讨厌他?”说出“他”字的时候,比说“我”还不是滋味。   还好秦妍马上摇头了。   吴邪揉揉了她的头,不打算问下去。双手撑到膝盖上,正要站起来,秦妍就道:“叔叔能不能不要讨厌他。”吴邪一愣。秦妍又道,“你们不要吵架。”   这下吴邪彻底怔住了。一对青年情侣从秦妍背后走过,男人个子不高,女人身材细长,又踩了双细高跟,几乎要高过男人。手紧紧勾着男人的手臂,两个人头快要贴在一起,说说笑笑间抽出视线往吴邪这里瞟,大概以为他是秦妍的爸?觉得他年纪轻轻的——或许秦妍最后那句话也被听到了。   吴邪又把注意力集中回秦妍上,笑道:“怎么可能吵架?没有的事。”   秦妍道:“有的。”   吴邪心里揪了一下。难道孩子都能看出什么端倪了?又道:“真没有。我不讨厌他。”   秦妍沉默了一会,声音小了些,刚才像有蚊子飞——现在像幼蚊飞了。还好吴邪凑近了听——“你们打架。”   吴邪彻底懵了。   秦妍盯着他,又说:“我知道的。我爸爸和妈妈也这样。”   吴邪皱了皱眉。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却还不停:“吵下去就要分开住了。”   吴邪拍拍她的肩,笑道:“怎么这么想,我们没问题。”   秦妍道:“有的。我听到了。”   吴邪疑惑道:“听到?”   秦妍点点头,又说:“从云彩阿姨家回来那天。”顿了顿,“那天晚上。”   吴邪不说话了。沉默着站起来,又在秦妍头上摸了一下,视线朝别处游走一圈,低下头,瞥见秦妍面露怯色,才慌忙笑道:“我没生气。那天晚上——我和他扳手劲,碰倒东西了。”   秦妍仰头盯着他看。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吴邪又补充了一句:“真的。骗你是灰太狼。”   秦妍脸色一松,终于信了。   好在秦妍年纪小,不会看到他刚才藏不住的尴尬相。一直走了一段路,他又想笑。忍了又忍,还是笑了出来。在秦妍头上揉了两下,搞得小姑娘一脸莫名其妙。   他又蹲下去,轻声对她道:“一会儿不说张叔叔,知道吗?”   秦妍点点头。应该没忘记第一天到张起灵那里时候他说过的话。想想也挺好的。他们的事,至少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了。虽然她还是稀里糊涂,但至少是懂了一点的——她把他们和她爸妈作比较。      解雨臣和吴邪聚头,可以天南地北,从开裆裤说到初恋,再从内裤说到对面的妞。多个秦海婷就不一样了,话题缩小到一个句号大小的圈。除了大学那几年再没有别的可说,非要提现在也可以,但说出来的就是三言两语。每个人心里装了个漏斗,大部分事情都像石子和沙砾,阻在斗里,从两片嘴唇间滤出来的只剩染了泥的浑水。过后放到阳光下一晒,连水都没有了,只剩碎泥。   聊起图书馆占座的事。解雨臣道:“有次碰到桌上放了张纸条,那哥们儿有意思,写着‘抢此座者十年内必光棍’,这就要考试了,吴邪愣不敢坐。我才知道这厮还搞迷信。再说了,光棍比挂科严重?”顿了顿,右手放下餐刀,搂到吴邪肩上拍了两下,“太感性。”   秦海婷面前是一盘热腾腾的西西里千层面,用调羹在表层舀了一块,凑到嘴边吹气,一边笑道:“有时候偏不信不行。坐下去,过后要是真找不到,就该怪这纸条了。”说着侧过脸,调羹朝秦妍喂过去,秦妍正抓着一块蟹柳吃,小嘴周围油乎乎一圈,发亮,扭过脸一口吃掉千层面。秦海婷又塞纸巾给她,她接过去自己擦了擦嘴角。   解雨臣笑道:“这是自己的事,怪不得纸条。”   吴邪咬着披萨斜了他一眼,含糊道:“你当然不信。放那么一堆备胎哪轮得到你打光棍?有屯粮的不怕一个短期饥荒,穷光蛋听到物价涨一毛都得抖三抖。就是这个理儿。”   解雨臣笑得更夸张了,“吴邪你有个优点,特别好。”   “怎么?”   “比喻手法运用特纯熟。”喝一口冰咖啡,又道,“扯淡中蕴含真理。”   吴邪也不顾秦海婷母女在场了,脱口就一句粗话。解雨臣眉开眼笑,切了一块牛肉披萨放到他盘子里,没接话了。秦海婷倒也不介意,边吃边笑,好像又回到了那几年。   吴邪继续说:“真是奇葩到处有,后来还碰到一次,桌上有支掰断的铅笔,附了张纸条——抢此位者,如此笔。”   解雨臣道:“祖国的花朵,生生长成了祖国的奇葩。”   秦海婷噗一下笑起来,对吴邪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吴邪想说因为那时候你要结婚了。话咽回肚子里,道:“本来想说,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忘了。大概是小花打岔我说话?”   解雨臣给他一拳,“怎么屁事都往我身上推!”   吴邪皱眉道:“只要女孩子在场,我哪说得过你?”   解雨臣笑道:“是你见到姑娘就舌头打结吧,哥们儿多少次帮你圆场,还成吕洞宾了。”   “操,你他……你才是狗。”吴邪硬把“他妈”忍回嘴里,转而对秦海婷道,“看清他没有,奇了怪了怎么就这么招女人。”   秦海婷把刘海往耳朵背后绾了绾,笑道:“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总不一样的。”   稍微安静了一会。她又给秦妍喂了两勺千层面。旁边一桌上三个年轻女人叫了服务生结账,音响里的蓝调懒洋洋的,曲调很熟悉,就是记不清在哪听过。   解雨臣忽然道:“这肯定的。很受同性欣赏的人,很多时候对异性没多少引力。角度不同。”   吴邪在心里默默给他和张起灵找位置。他算不上解雨臣说的这类,张起灵呢?吸引异性多一些?目前来说好像是这样。没继续深究下去,他笑着打岔道:“再下去该扯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了,说别的!”   秦海婷接话道:“真的,往往同性之前看得要清楚些。异性——本来就不了解,加上一点幻想因素,冒几个粉红泡泡,现实就全被掩盖了。”   吴邪和解雨臣都沉默,不知道怎么接。   秦海婷埋头吃了几口,又放缓声音道:“就是几个粉红泡泡,把什么脏东西都挡住了。你以为他是童话书里的王子,是相守一生的伴侣。时间长了再看,简直是只畜生——不,畜生都不如。”   吴邪又想起张起灵。牵起嘴角笑道:“其实也没这么糟。”   秦海婷道:“糟糕透顶。喜欢的时候,他放的屁也是香的。热情真的掩住了好多东西。而同性之间,没有这种热情,就理性多了,看人更准。”   吴邪也不再争辩。   裤包里手机震了两下。他放下餐刀,掏出来一看,有短信——张起灵的。解雨臣和秦海婷把话题转到秀秀身上,吴邪顾不上插话,手往大腿上一搁,垂下头。   [在吃饭?]   吴邪很快回了一条过去。[嗯,老大到了?]   刚刚发送成功,解雨臣的头一整个探过来,吴邪眼疾手快一侧身子把他往后挡,手机塞回包里。解雨臣眼梢一弯,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才重新摆正身子,道:“行啊,都瞒着我了。”   吴邪心里一紧——不知道他看到多少。   秦海婷的视线也跟过来,“怎么了?”   解雨臣朝吴邪瞥一眼,笑道:“有屯粮了。”   秦海婷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也跟着笑。   解雨臣用手肘拐拐他,又问:“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吴邪卡在喉咙口的一口气终于释放出来。同时感觉包里的手机又震了两下,手马上钻进裤包里。冲解雨臣笑了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查户口。”   解雨臣没有再凑过来的意思,凭着对他的了解,吴邪把手机拿出来,不过手还是放在大腿上,桌沿起一点遮挡作用。   [哪家必胜客?]   吴邪报了个地址过去,本来还附一句“一会有空过来?”,想想又删了。且不说他能不能走开,单因为解雨臣和秦海婷在这,他就不能来。   解雨臣道:“说说情况,我教你怎么划一撇。”   吴邪抬起头看他,“行书楷书?得了,我自己有数。”   “还有数?就你这脾气,能划出那一撇?”   他在说秦海婷。   “先划一划,成不成再说。”他答得敷衍——手机还没反应。   解雨臣笑了笑,道:“这么没信心?”   吴邪笑:“不是你先对我没信心吗?”   解雨臣啧一声,说:“有没有信心还不照样挺你?我哪次不挺你?”   吴邪不说话了。心道这次你绝对不挺我。   解雨臣又和秦海婷聊工作,这才提到他和一朋友打了招呼,让秦海婷去做钟点工,这样KTV那里就不用去了,晚上可以早回家。秦妍该继续去上幼儿园,他可以先借秦海婷钱,不用急着还,等秦妍上小学就轻松多了。   秦海婷除了谢还是谢。吴邪看了几眼坐在旁边乖乖喝奶茶的秦妍,话到嘴边又忍下去,隔了好一会才说出口:“一个人挺累的,还是该尽快再找一个。”   本来不该说的,这种话。但想起秦妍在街上望着人群叫“爸爸”,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怪他多管闲事也没关系。   秦海婷面部表情僵了僵,一时没应声。   吴邪忙补充道:“如果你还喜欢秦妍的爸,那就另当别论。”   秦海婷扯出一个苦笑,道:“什么喜欢,早就没有了。”   吴邪不知道能再说什么。   还是解雨臣打圆场:“你还年轻,这事迟早要考虑。如果想找了,我朋友单着的不少。”   秦海婷又笑,还是感谢。   从店里出来,吴邪看了看时间,九点差七分。来之前在解雨臣家坐了会儿,到店里时候也不早了。解雨臣送秦海婷母女回家,吴邪自己打车。目送解雨臣的车汇入车流,吴邪攒了个位置,目光扎进来往车辆里,等着挖辆出租出来。   出租没等来,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车倒在他面前停下了。吴邪吃了一惊,盯着驾驶座上的张起灵看,他也侧过头来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吴邪这才拉开车门钻进去。“嘭”一下砸紧门,车就往前开了。   吴邪压不住惊奇,问道:“你溜了?”   张起灵点点头,视线追着前方。   吴邪笑起来,“真玩男人?”   张起灵“嗯”了一声。   吴邪开起玩笑:“我这提心吊胆的,还好没打你主意。”   张起灵道:“想哪去了。”   吴邪笑了一声,“我说真的,要真这样,小爷失业也要把媳妇抢回来。”说笑而已,张起灵又不是第一次接触汪藏海,要出事早出了。   意料之外,张起灵没接话。   吴邪沉默了一段路,还是听不到他开口,张了张嘴,没出声又闭上了——一句“我开玩笑”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张起灵随手开了广播,在说相声,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答如流,相随一阵又一阵笑声涌起来,海潮一样拍到吴邪心上。   过了几分钟,吴邪又开口:“你刚到的?还是等一会儿了?”   张起灵道:“十五分钟之前到。”   吴邪一愣,“怎么不说一声。”   “就在附近。解雨臣在你旁边。”   这么说他一直看着。吴邪说不上哪里不是滋味。张起灵没提秦海婷,但她和秦妍一直解雨臣旁边。   吴邪瞥见座位中间放了个不大的礼物盒,视线马上钉过去。咖啡色的纸,上面用白色线描着涂鸦版的蛋糕。红色包装袋绑了个十字,一只规整的蝴蝶结贴在十字交接处。   不可能是给他的,一看就知道。他马上道:“秦妍她妈今晚没班,带她回去了。”   张起灵应了一声。   吴邪又说:“她找到新工作了,过两天就接走秦妍。”   没有回音。   吴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舔了舔嘴唇,看着车子转入另一条街,才道:“明天还要接她回来,礼物——你亲手送给她?”   张起灵沉默半晌,点头。   吴邪笑道:“买了什么?其实你不用白花钱的。”   张起灵说:“画册。”   “她肯定要高兴。”   张起灵没搭腔。   又是一小段沉默。车里闷闷的,吴邪把车窗摇了下来。晚风灌进来,扑在脸上冷丝丝的,像碎冰碴戳在脸上咬。他又把窗子升高了一点。   “你知道秦妍今天和我说什么了?”他忽然说。   张起灵配合地问:“什么?”   他笑起来,习惯性盯着前面车辆的车牌,“叫我别讨厌张叔叔。”   张起灵似乎也愣了一下,紧接着道:“怎么这么问。”   吴邪道:“从云彩家回来那晚上被她听到了。‘你们打架’。她这么说的。那一瞬间我都快风化了,你说我该怎么和她说?”   张起灵笑了笑,“怎么会听到。”   吴邪骂了一声:“怪你啊,我说到床上,你非要沙发。动静比地铺大多了知不知道?”   前面的车突然停下,张起灵连忙踩刹车,啧了一声,没说话。旁边的车也停了。吴邪把头探出去看,听到前面有人扯着嗓子骂人,粗话连珠炮一样打出来,不带重复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理会,埋头就往人行道跑。大概是跨栏的,跑太快了,还摔了一跤,还好司机及时停车。   骂声没一会就被后面的劝话和斥责压下去,车辆像开了闸的水,继续向前流动。   吴邪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饭局不顺心?”   张起灵专心盯着路,隔了好一会,才道:“没什么。”   吴邪也不说话了。      楼道黑黢黢的,两个人脚步都放得轻,声控灯没亮。张起灵走在前,吴邪跟在后面,垂着脑袋数台阶。背后凉飕飕的,黑色空间压迫感太强,就容易想些有的没的——如果回头看的话,又或者张起灵突然回头——恐怖小说里写烂了的情节。   又爬了两层,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抓住张起灵的衣摆,对方马上停了步子,回过头看他。就站在三四层之间的楼梯转角,隔着墨黑的空气,只能看到对方一个大致的轮廓,好像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只面目狰狞的怪物,剥他的皮肉,解尸,挖出肝脏,嘲笑那颗恨不能自己挖出来捧到他面前的跳动的心脏。   吴邪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直说,用不着这样。”   声音压得很低,又轻,好像一只羽毛飘在半空。声控灯也没亮。   张起灵站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先上楼。”说完就转回去继续爬楼梯。   吴邪在原地站了几秒,也跟着上去。   门关上,张起灵“啪嗒”一下按了开关,灯光重新帮助吴邪看清他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吴邪站在旁边看他换鞋,自己也不动。直到他换好,他从裤包里掏出钥匙,递到他面前。张起灵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凝固了一样,愣愣地看着他。   吴邪道:“你拿着。”   张起灵没接。   吴邪皱眉道:“你拿不拿?”   张起灵也眉心一蹙。   吴邪点点头,干脆把钥匙放到鞋柜上。手要收回来,忽然被张起灵一把捉住。   “你干什么?”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吴邪道:“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只是暂时拼伙?”   他还是没忍住,亲手去碰心里那颗刺了。   张起灵不吭声,黑沼一样的眼睛静静盯着他。吴邪任他抓着手,等了半支烟的工夫,才闷笑一声,埋头麻利地换了拖鞋,然后集中力气挣脱——张起灵不放。他加了把劲挣,作势要往客厅书房走。但张起灵的力气他是见识过的,像浸水的麻绳一样,越挣扎越紧,最后成个死结。   吴邪停了动作,侧着身子看他,道:“用不着,真的用不着。爱理不理真是为难你了。拼伙而已,哪天不顺眼就散了。”不等张起灵说话,他又道,“我不知道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或者是看到我就觉得没话了——其实从来都是这样,你不会告诉我为什么。”   张起灵静静盯着他发红的眼眶,稍隔了会儿,才道:“你在气什么?”   吴邪道:“该问这话的是我吧?”顿了顿,“你在气什么?”   张起灵垂下眼睑,灯光在皮肤上给睫毛打了层黑影。他的手稍稍松了些,吴邪趁机抽出来。他也不跑了,调转身子正对他,等他开口。秒针咔嚓咔嚓地走,像一只虫,爬在心口咔嚓咔嚓地咬。几分钟过去,张起灵赢了。吴邪笑了笑,妥协道:“不想说没关系。”他转身,径自往书房走,“没有人逼你,不会再有人逼你。”   吴邪进了书房,提起沙发背后的背包,走到书桌前,拉开拉链一股脑把书籍往包里扔,不用看书名,张起灵不在书桌上堆书本,这些全是他的。最后把笔记本塞进去,又一头扎进卧室,拉开衣柜拣出自己的衣服,匆匆忙忙叠好,塞进包里。最后拉链差点拉不上——连拉链都留他,不让走,张起灵没动静。他死活硬把拉链拉好了,背在背上像运了石头。   整个过程里喉咙难通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脖子索命。   热情真的掩住了好多东西。他想起秦海婷的话。对方放个屁都是香的,热情蒙蔽了眼睛。以为什么都好,其实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回到客厅,张起灵还站在原地,听到动静,朝他看过来。吴邪避开视线,径直走到鞋柜前,张起灵让了个位,看着他换鞋。吴邪的心一寸一寸凉下来,当下已经和一块坚冰差不多——只要再来一拳,“嘭”一下,就什么都没了。   他终于和张起灵一起,把这段关系逼到绝路——出了这道门,就真的没路了。   站在门前,他还是停了一停,觉得自己没骨气。   画面却像是凝固了,被霜雪冻住,大概手一揩,满掌心都是水,没有一声半响就汩汩地融开了,什么都不剩。吴邪只觉得眼睛酸胀,两个声音在心里吵架,一个用文艺调子说你若无情我便休,一个臭骂只有性交又如何,他妈的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手贴上门把,身后还是没动静。   真的完了。   咔哒一下,门把按下去,手臂忽然被抓住,他一怔,浑身紧绷的弦一下就松了——张起灵一把将他拽回去,转了个身,才对上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那双唇就印了下来。   张起灵疯子一样啃他的唇,很快就有血腥味伴着他的舌头倾入口腔里,舔舐他的牙龈,翻卷他的舌尖,又挑弄舌根。他伸手摸他肩上的带子,顺着手臂往下褪,吴邪顺势抬起手,等背包肩带从手心滑出来,一声闷响,石头一样的背包砸到地板上——吴邪脑子里立即浮出的两个字是“电脑”。但张起灵的手已经扯出他扎进裤腰里的衬衣衣角,冷冰冰的像蛇一样钻进去,缠住他的腰,紧紧勒了一会,掌心又胡乱贴着背部到处游走。吴邪刚刚的想法又被海潮一样的情感拍了下去,抬起双手挂到他的脖颈上,打仗一样反卷他的舌头。张起灵忽然停了,手指在他腰上抓了一小把肉,疼得他倒吸一口气,对着他的舌头咬下去,还好他及时避开——还是擦到了边缘,口腔里的血腥气又浓了些。张起灵马上把舌头退出来——大概掐他的腰就是这个意思。他把头抵到他的额头上,手从衣服里抽出来,啪一下关了灯。   屋里顿时黑下来,像被套进一个麻袋里。他的手重新钻回来,紧紧箍住他的腰,不动了。两个人鼻尖贴着鼻尖,喘粗气交换二氧化碳。这次吻得太长了。   只剩喘气声在和黑夜打架。   吴邪也不动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又安静了多久——谁也不清楚。吴邪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喘息早已平息下来,像进入默片世界里,两个人却像雕塑一样始终不动。张起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里透着些沙哑:“秦海婷。”不等吴邪说话,他接着道,“没有她的话,我觉得……至少我能多耗你几年。”   吴邪心里被扎了一针,喃喃道:“……什么?”   张起灵不作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你没有做什么让我不高兴,吴邪。是我自己。”停下来安静了片刻,鼻息直往吴邪面上扑,“都是我自己。你很好。”   吴邪用了好一会来消化惜字如金的张起灵突然滔滔不绝说出的这一串话。就像存钱罐被敲坏了,原本需要一颗一颗抖的硬币哗啦哗啦撒出来,吴邪如获至宝,捧在手心里一个一个抚摸。   你很好。   这句话几乎是危险信号,如果事先没有那个兽性的吻,他几乎要以为接着下一句就是“但是……”。还好张起灵没有说但是——更多的硬币涌出来了。            13      张起灵知道秦海婷,一直知道。   那年他和黑眼镜大四。吴邪还是对面大学的大一新生。其实吴邪是扔到人堆里挖都挖不出来的长相,但偏偏,就是被他刨出来了。学校附近的公交站也好,面馆也好,冷饮店也好,他总是能从人堆里一眼拣出这个人来。笑起来很和煦,经常笑,时不时甩几句粗话,和旁边朋友讨论女人的胸声音压得不够小也浑然不觉;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的原则贯彻落实良好,考试前拼命三郎图书馆安家。   这是张起灵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觉得大概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黑眼镜说,无论如何不尝试就给自己判杀头罪划不来。然后帮他去打听,没多久,得知了秦海婷的存在。黑眼镜也不说什么了。张起灵当时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没有期望,大概也就没有失望,他没给自己判死刑,他一开始就死了——一看吴邪就是喜欢女人的。   吴邪为人和善,关系网也不错。所以其实关于秦海婷,和他关系好的人多少都知道一点,打听起来才那么容易。大概只有当事人不知道了——事实上,秦海婷知不知道只有她清楚。   即使没有秦海婷,吴邪也在尝试和别的女人交往,从来没有男人。   吴邪进公司的消息是黑眼镜传过来的。当时他刚刚就职技术部总监。但是进来又如何,总不可能过去打招呼——“你好我是张起灵。”吴邪一个编辑部新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但搞个号码就容易了。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又能见面了。这样也够了。既然没有可能,就朋友也不要做。不能靠得太近,越近越容易暴露。   单恋吴邪八年的同性恋,意淫同性的变态。——大概这是对他最准确的描述。   不想比现在更卑微了。不能暴露。   走到今天这步,他从来没想过,没敢想过。   像一场梦,提醒自己抢在离不开之前醒来却醒不来——然而又清楚终有一天要醒。就像在乡下时候吴邪和胖子他们说的,他是独苗。但是分手两个字,对着吴邪,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那就先不要醒,就这么耗着,他就耗他几年,就这几年。   秦妍的出现无疑是警钟长鸣。秦海婷回来了。她的想法,大概只有吴邪看不出。解雨臣应该很清楚,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好人。      张起灵坐在车里,远远看吴邪和秦海婷并肩站着,等解雨臣开车过去。秦妍站在他们中间。他把音响音量调高,手肘拄到方向盘上。   和吴邪在一起,过一秒赚一秒,没有时间容他多想。就算没有秦海婷,今后还会有无数个秦海婷——就像这样,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他就像个晚期癌症患者,没有必要去想死后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否则只会更恨自己命不够长。   音响里的女声还在唱,唱片是吴邪送的。      无法捱到要死 病好要别离   能扶着看天地 没有福嬉戏   有些限期 未必可讲道理   解雨臣开车过去了,车窗摇下来,吴邪走转过去拉开驾驶座门,侧开身子让秦海婷进去,又把秦妍抱起来,秦海婷张开手臂接过去,把小姑娘抱在大腿上。解雨臣够过去说什么,吴邪连连摇头,脸上是温和的笑。整条街都是黑的,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又像半夜醒来时候被黑色凝结的孤零零一个人的房间。然而又不全是黑的——吴邪亮着,作为黑色空间里的唯一光源,明目张胆地亮着。      然而病一好 各自迟早   不需再分担痛楚 自有前途      整个房间像黑色泥沼,他死死抱着吴邪,像抓着一根救命草。   吴邪安静地听完,最后几乎是整个人贴在张起灵上,撕都撕不开。头深深埋在张起灵颈窝里,任他怎么亲咬耳朵都不抬起来。张起灵也不作声,环着他腰的手又收紧一些,和他一起继续当雕塑。   当然,张起灵没有说出全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手酸了,还是没放开。张起灵低低喊了声吴邪,他应了一声。又安静几分钟,吴邪伸出舌头在他脖子上一舔,感觉张起灵颤了一颤,才闷声道:“你他妈就是不说,什么都不说,自我折磨有意思吗?——还让我出这样的丑。”   张起灵垂下头,脸侧贴着他的头发,道:“出丑?”   吴邪道:“钥匙……能不能拿回来?”   张起灵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道:“可以。”   吴邪又在他脖颈上印下一串吻,才停下来,低低道:“其实我不会走,你不拉也不会走。”   张起灵一只手慢慢往上摸,掌心顺着他的脊柱摩挲温热的背。   吴邪又说:“对秦海婷早就没什么了。有时候我在想,就算她那时候没有嫁人,我会不会还喜欢她。”稍微一停,“其实倒像个借口,我那时候找不到称心的人,就习惯性提醒自己——因为我喜欢秦海婷。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一种心理暗示。”   张起灵道:“我不是介意她。”   吴邪沉默一会,把他的脖子圈紧了些,道:“你没有耗着我。我没想过只耗一耗。”   又是一阵岑寂。   吴邪道:“我们第一次碰到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注意到我的?”   张起灵在他发丝上蹭了一下,道:“忘了。”   “……忘了?”   张起灵道:“太久了,忘了。”   吴邪心里寂静了一会,忽然海啸爆发一样狂躁起来。   “在哪看到过这样的话。”张起灵忽然停下来,好像在酝酿,结果还是语气平淡,“喜欢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快忘了这件事。”   这样的台词,被张起灵用干巴巴的语调背出来,就像咖啡用自来水随便冲一道。吴邪心里却突地一跳。无法描述心里的惊诧,半晌才道:“深藏不露啊你,还会说这种话?”   张起灵说:“忽然想到,引用而已。”   吴邪好笑道:“看不出来,你也看小言?”   “应该是情书里。”   “……”   这是刺激他没有收过情书?   不过已经足够——就算现在去死也没有大的遗憾。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张起灵是先喜欢的那个,而且这个“先”字,可以和八年划等号。之前听张起灵提大学的事,脑子里稍纵即逝的猜想居然成了真。暗恋这种事,电影电视剧小说都几乎写烂了,但剧本和现实差别太大。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结局,凡是能编写成剧本的暗恋多少都有交集,中间会有或浓或淡的相爱,读者潜意识明白这点,为主角的焦心也有上限。放到现实里,没有编剧,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怎样,心心念念的这个人也许这辈子也不会留意你。这种恐惧和迷茫他太明白了。   八年,不是八个月,八个礼拜,八天。一个人守着秘密——大概还有黑眼镜知道,但以张起灵的性格,诉苦这样的事绝对不会有。他甚至想,如果是自己,这八年会不会坚持下来——前几年里,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   这份感情,他一直以为卑微的是他,傻子是他。   那句“不是你”,他大概能猜到全话了。   张起灵忽然说:“是面馆里,在排队。解雨臣在给你介绍对象,人家笑你名字。”   吴邪消化了一下,才摸清楚他在纠正刚才的玩笑——他记得。   吴邪一愣,道:“所以?你也觉得我名字好笑了?”   张起灵道:“是瞎子笑了。”   吴邪略微一愣,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操”字。张起灵一只手放开他,重新开了灯。这是吵架以后第一次明晃晃地四目相对,两个人视线相撞,马上又错开。实际上闪避的只有吴邪,张起灵是很自然地垂下眼睑,松开他的腰,吴邪也松开手。一个姿势维持太久,肩膀都酸了。   吴邪又说:“我好过的几乎都是解雨臣介绍来的,其实没几个有实质发展。”   张起灵道:“他比你还急?”   话里好像有责怪的意思,但从表情和语气看,又没什么含义。   吴邪开玩笑道:“没我妈急。”说完就后悔了,抬头观察张起灵脸色,不出意料,还是淡淡的,他还是补充道,“其实我妈就嘴上唠,也没怎么逼——她强调感情基础。”   “她为你好。”张起灵说。   吴邪点头,笑道:“这倒是真的。我妈这关,其实应该不难过。”顿了顿,又道,“总之你没有耗着我,我不是只想耗一耗。”   张起灵伸出手,捧住他的下巴,大拇指贴上他的嘴唇,左右划了几道,很轻。   吴邪清楚这个话题只能到这。   张起灵踏上客厅高出来的台阶,道:“明天什么时候去接秦妍?”   “晚上,吃了饭以后。”稍微停顿,“一起?”   张起灵点头。   吴邪又笑:“把礼物送了。”   张起灵问:“你送什么?”   “芭比。”   张起灵眼里浮起笑意。   吴邪道:“怎么,嘲笑我?”   张起灵笑道:“没,和我预想一样。”   “操,我看起来就这么像送玩具的?”   “差不多吧。”顿了顿,“本质体现。”   “……”   吴邪脸黑了片刻,噗一下笑起来。冲上去踢张起灵的腿,他当然轻松避开,闪到他身后,吴邪又反手出拳,被他一把抓住,包在手心里,一只手已经从背后勾住他的腰。   “你以前真经常打?”吴邪不动了。   张起灵道:“没有。瞎子事多,不过他自己处理。”   吴邪不解道:“那你那么跟胖子说。”   张起灵道:“逗他的,我没记过。”   吴邪笑起来,侧过头看他,张起灵也把脸贴过去,用鼻尖摩挲他的侧脸。   “一本正经的,谁都被你唬过去了。下次要不要说混过黑?你把衣服剥下来,纹身衬景。”说着就去扯他衣领。   张起灵任他解开领口一串纽扣,只是笑。   衬衣扒到胸口,露出麒麟纹身边缘,他停了手,又说:“这么说你哪学的?这身手。身材也是——健身房常客?”   张起灵稍稍沉默,道:“家里,我爷爷喜欢武术。”   吴邪道:“你爷爷?说起来,你家里——”突然不知道怎么问——你家里知不知道我们的事?会怎么想?他不敢问。这是张起灵第一次提家人。   张起灵道:“我是东北人。”   吴邪有些诧异,道:“听不出来,你口音一点都没有。”   张起灵道:“很小就到这里读书了。”   吴邪道:“那是半个本地人。”   张起灵点头。   吴邪道:“比我资深,我初中之前在杭州——也不是杭州人,再小时候在长沙,我是长沙人。”   张起灵道:“也没有长沙口音。”   吴邪认真想了想,道:“杭州口音好像重一点?”顿了顿,继续说,“小时候跟我爷爷,三叔也带过我。后来到杭州为了跟我爸妈,然后他们调职到这里。我就一直处于适应环境,离开环境,交朋友,告别朋友这样的循环里——说起来有点惨。”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张起灵道:“你很好。”   吴邪一怔,喜悦来得有些突然,却摸不着头脑:“什么?”   “在环境和朋友上,你处理得很好。”张起灵说。   吴邪觉得比升职了还高兴,笑意深了些,道:“但这么想起来,我也够奔波的。马不停蹄地奔啊。”   张起灵道:“是够奔波。下次奔哪一站?”   吴邪盯着他狠狠看了几眼,眼神像钉子,要钻进他心里去,“得,非逼我说煽情的?”   张起灵问:“什么煽情的?”   奔你心里行不行?——吴邪说不出口。脸上倒多出几分认真:“不走了,小爷我行李都搁这儿了,马也拴这儿了。哪都不走,走不动了。”   张起灵没说话,把他转过来,在唇上碰了几下,没有深吻,就把脸退开。盯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睛里有灯火,像华灯初上的夜晚。半晌,才把手贴到吴邪背上,笑起来:“哪都不走?”   吴邪也笑,凑过去吻他的脸,黏着体内温度的气息随一阵阵发笑扑到他脸上,循着每一个毛孔钻,又热又痒。“哪都不走。”他说。   张起灵撑起双臂环住他,用侧脸摩他的耳朵,“哪都不走。”像在呓语。   吴邪又笑:“你这是复读机呢还是卡带了?”   张起灵不答话,忽然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皮带,双指奇长加上手指灵活,扣子很快被他解开,吴邪问了句“在这里?”,还是没得到搭腔——张起灵把裤拉链也拉了,捉住他一边裤腰往下褪。吴邪把手从他脖颈上收回来,跟着去褪他的裤子。张起灵把他内裤扯下来,另一只手也开始帮忙,接过吴邪手上的工作,给自己也脱了内裤,扶起自己的阴茎往吴邪的贴过来。吴邪停顿片刻,重新把手挂回他脖子上,头埋进他脖颈里一阵啃咬。   张起灵把两个人的阴茎握在手里搓动,时不时在吴邪龟头上刮一下,脖颈处自然生出一道闷哼。他加快揉搓速度,两个人的喘息交合在一起,他又腾一只手去揉弄他的阴囊,吴邪像一只小狗,在他脖子上的亲吻越来越凶狠,好像认定了这根骨头非他莫属一样——不知道食用完毕会不会原地挖个坑埋下去。这么想着,张起灵笑起来,埋头吻他的后脑勺,尽管都是头发,还是一下一下用唇瓣去贴,去烙。   手里的阴茎越来越硬,火热地相互灼起来。两个人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也渐渐急促,张起灵索性一只手照顾一根,冲刺一样撸动起来——最后一起射了,和着吴邪加长呻吟。张起灵手心湿漉漉的像是到牛奶碗里洗了一道。吴邪把头抵在他左肩上喘,他也跟着喘了会儿,又垂下头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吴邪收紧环他脖子的双臂,几乎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住他。直到喘息稍微停了,才把头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   张起灵手里全是精液,也不好再搂他,垂着双手没动作。吴邪等了一会,一皱眉,松开双手去捉他的,张起灵任他抓住手腕,引着他的双臂环到他的腰上。张起灵一愣,道:“也不怕弄脏衣服。”   吴邪又用了点力,张起灵也不顾忌了,顺着意思环住他的腰。吴邪立马又把手挂回他脖子上,要是双腿也缠上去,简直成了树袋熊。吴邪脸上都是笑意,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说道:“忽然想起初中时候的一件事。”   “什么?”   吴邪沉默几秒,两只眼睛笑弯起来,“还是不说了。”   张起灵看着他不说话。   吴邪等了会,道:“你还真不问了?”   张起灵啧了一声:“不是不说?”   吴邪痛斥:“人类本能的好奇心你都生下面儿去了?”   张起灵想了想,道:“实践考察一下?”说着手就往下移,摸到吴邪屁股上,还有朝穴口移的趋势,吴邪忙道:“别!今天不……待会儿!先听我说!”   张起灵手停了,按暂停也只有这么快的——简直像声控按钮一样。吴邪不知道该不该生出一种挫败感。那双眼睛倒是专心盯着他,显然在等后话。   吴邪道:“就初一时候,刚转到这的学校,和解雨臣还不熟。学校组织体检,我和前后桌两哥们儿一起转悠,视力肺活量那些都测完了,我们也没注意,就跟着前面几个人男的走,结果跟进了一间人少的房间,窗帘全拉死,门关上几个医生就叫脱裤子。内裤都叫扒了,一个人一字排开,让几个医生看了一会,我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听到‘可以穿上了’,三下五除二套上裤子就跑过去递体检表,结果填表那医生问我们怎么前两年的表是全空的,我们说前两年还混小学呢,那医生马上把表退还我们,跟看脑残似的,说‘这里查睾丸,初三的才来。’”   张起灵笑了。   吴邪皱眉,接着说:“他妈的我们刚进去那会儿他怎么不看表,那眼神根本就在说‘冲进来脱光了给人看很爽是吧’,好像我们变态似的!”   张起灵笑道:“没有说明?”   “学校一年一次的体检,请人到学校来的,用的都是实验楼空教室。向来都是应付的检查。”吴邪说,“后来初三检这个的时候,我是最后脱的,还被解雨臣笑。”   张起灵忽然凑上前亲他的脑门,只用嘴唇一下一下地碰,沿着发线移动。吴邪好笑道:“干什么?这里好玩?”   张起灵停了一下,就对着他的额头中心吹气,道:“头低下来。”   “干吗?”吴邪一脸疑惑,还是老老实实把脑袋垂下去。   张起灵就把下巴抵到他后脑勺上,挪动着摩了两下,道:“从这打开,看看里面那东西还有没有救。”   吴邪安静了几秒,搂他脖子的手猛一收紧:“操,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脑子!”   张起灵笑道:“可以。先回卧室。”   吴邪一愣:“回卧室也不可以!”   张起灵只道:“没说侮辱你脑子。”凑近他耳边,“我说侮辱你。”      14        窗外天空是一块被打了灯光的藏蓝色画布,零零散散几粒银白色玻璃碴子洒在上面。楼房彩了缤纷的光漆,中间马路和街道被灌入拥挤的人群和车辆。吴邪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张起灵恰好隔着方桌在看他,餐厅橙黄的灯光带了点童话感,投在他坚硬的五官上,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眼睛,两只小手一样的睫毛——吴邪有吻上去的冲动。   张起灵朝他举了举高脚杯,他跟着端起杯子,凑上前碰了碰,埋头喝了一口——应该说吞,黑皮诺被他当水一样,一口气狼饮了半杯。回过神,又抬头看张起灵,嘴角扯出个笑来,尴尬却是掩不住的,好在张起灵好像没看见,低头继续给碗里的糖醋黄河鲤鱼剔刺。   吴邪觉得又闷又热,额角冒出汗来。音响里一首《love fool》正在循环第三遍,也不知道餐馆服务员在想什么。他当然不能吻过去,即便现在的情形除了“蜜月”他想不到别的关联词汇——事实上是正值五一短假,两个人溜到了济南。   周围是其他餐桌上窸窣的闲聊声,碗筷碰撞声——清脆的,一下一下交叠着,挠在吴邪心上。他当然不能吻过去,天知道他有多想吻过去。餐桌上那只蜡烛的火焰一跃一跃的,他能想象出张起灵披上红盖头的样子。      Love me love me   Say that you love me.   Fool me fool me   Go on and fool me   Love me love me      大概店员终于烦了,满当当都是少女情怀的歌终于被切过去。   张起灵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他,道:“不合胃口?”   吴邪忙重新拿起筷子,笑着摇摇头,夹了一块坛子肉,一口咬下去,汤汁从舌尖溢开,肉肥而不腻。“挺好吃的,经常往外跑就是好,点菜也成拿手绝活了。”   张起灵道:“明天想去哪?”   下午提前下班,两人就赶火车过来了。酒店已经预定好,餐馆也是直奔的——全由张起灵安排好了,他来过不少次。三天假期实在紧促,本来吴邪想一起去杭州的。最后不得不挑个近一点的地方,一说济南,没料到张起灵半熟了。又想换地方,张起灵却说想到济南就济南吧。吴邪也不再坚持。说到底,旅游也不过是因为身边有了这个人,否则在家里窝上三天要更舒坦。   “你定吧。”吴邪扒了口饭,“张大导游。”   张起灵笑了笑。   吴邪扫了一眼四周,喧嚷的,各种关系的客人。   “加缪有句话说,要熟悉一座城市,也许最简单的途径是了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相爱和死亡。”   张起灵道:“那你必须搬过来了,三天不够。”   吴邪道:“到城市旅游,其实也就是人看人。假期更惨,不是人看景区,是景区看人。”   张起灵顿了顿,“想回去了?”   吴邪笑起来:“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略微一顿,“我喜欢这里,在这里很好。”   张起灵用眼神询问。   吴邪笑道:“如释重负的感觉?”   张起灵沉默了半响,没作声,把剔了刺的一块鱼肉放到他碗里。   陌生的城市。好像他们的关系突然没有任何顾虑了,可以放到天光明亮的地方,可以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经历春夏秋冬,有阳光便抬头,有雨水便相依,有狂风便逆风而行——什么都阻止不了它们生长。   陌生这个词第一次带了点温暖的意味。   盯了张起灵一会儿,吴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喂,我开玩笑!”   张起灵喝了口酒,道:“知道了,幽默家。”   吴邪还是笑:“这不能怪我。两个人总得有个话唠吧,气氛总得顾吧,我不幽默,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起灵停下筷子,笑道:“那到底还想不想过?”   吴邪沉默片刻,道:“先说说财产怎么分。”   张起灵不假思索:“大件归我。过不过?”   吴邪笑起来:“过,那必须过。”   张起灵面不改色,吴邪却觉得他身后拖了条狼尾巴。不是错觉的话——感觉他好像点了下头,对回答很满意的意思?太拽了。   翌日,匆匆吃完早餐就离开旅馆,去了趵突泉公园。天下第一泉肯定是要看一看的,又去李清照纪念堂。即便久居杭州,游廊,方亭,石桥,书法家书写的李清照诗词,还是勾去了吴邪的注意力。他学考古就是凭兴趣,否则也不会挑这么个不吃香的专业混——他对古文物和历史的喜爱刻在骨子里,也许是从他爷爷那一代就传下来的,吴家人的“通病”。   对书法也有极深的兴趣,集多位书法家的作品自然吸引了他,视线几乎黏上去,一步一挪。张起灵耐心好得吓人,也不做别的,跟着他挪,他大发感慨,他也能评价几句。吴邪这才意识到,书房里那个只有程序书籍的书架给他造成不小的误导——张起灵并不是那种脑子里只有数据的理科高材生,无论诗词、书法还是文物历史,他都能说出不少含金量高的东西来。   吴邪更加觉得,张起灵就像宇宙,他是异想天开的人类,每在他身上挖掘出一点东西便沾沾自喜,如获至宝——然而这一点东西事实上是那么微不足道。      中午两个人去吃锅贴。随后转向大明湖公园,坐船游湖,季节不对,荷花是看不到了,地毯一样铺开的荷叶苍翠欲滴。拣了个尴尬的季节,看不到满池荷花,也体会不了老舍笔下的济南的冬天。但吴邪情绪很好,亭台楼阁和水榭长廊无论如何也看不烦。   到南丰祠附近上岸,当然不能错过雨荷厅,相传乾隆和夏雨荷就是在这对上眼儿了。荷塘里不见荷花,美人倒是——吴邪扭头看一眼张起灵,绿茵茵的垂柳在他周身飘摇,他正盯着湖面,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眼神就知道,不可能和他一样想爱情故事去了。穿的是黑色短袖连帽衫,蓝色牛仔裤,此情此景,却偏给吴邪想出个词来——   恍若谪仙。   张起灵突然一转视线,吴邪被抓个正着。虽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还是有些尴尬,吴邪忙看向别处。张起灵指了指旁边,道:“进不进去?”   吴邪当然点头。   雨荷厅院子里,游人簇拥在一株高大的古树周围拍照。乳白色花瓣,一簇一簇挤在一起,你推我攮,把古树拼成只白色巨伞。吴邪也跟过去拍了两张,问张起灵是不是棠梨,说是,不过有另一个名字,叫杜梨,济南的名木之一。见吴邪有兴趣,又补充道:“‘杜梨’通‘杜丽’,这是夏家后人种的,用来纪念夏雨荷。”   吴邪笑了笑:“‘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跟这个有关?”   张起灵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叙述精简度,道:“那个夏家后人叫夏凤启,当官的。祭祖时候发现传说中乾隆给夏雨荷留的琴,修了这地方,又种了棵杜梨,称赞的是夏雨荷的高洁孤傲。”   夏女在唐无玉环,游龙千里求合欢。只因命薄无贵日,独留丽质在人间。   张起灵一提,倒让他多少想起了一点。   野史上夏雨荷曾从《孔雀东南飞》选句,落书锦帕,赠乾隆道: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可惜野史终归是野史。   后来张起灵开口不多了,跟着吴邪穿来走去。   吴邪惊异的是他竟然能把导游说的记下来,在他想来,这人跟团旅游估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天。这么想着,张起灵忽然道:“随耳听的。”   也就是没刻意听,更没刻意记忆——还是记下来了,想来,造物者的天平很偏。   被洞穿想法,吴邪当然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跟团那次,你一个人?”   张起灵摇头。吴邪以为又要说有黑眼镜,却听他道:“陈文锦联络的,我刚工作时候。”   吴邪一惊,道:“她一起?”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可能吧。   看他脸色,张起灵笑了。这段路游人稀疏,他走过来贴近了些,手背有一下没一下蹭吴邪的手指。见他不说话,吴邪皱了皱眉,嘴巴翕张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   一直走出游廊,在大明湖沿岸步行,天空已经翻出紫色,由浅入深,紫色浓成橘红,从半空钻进水平面之下,两边是晕染开的近黑的深紫。人声渐渐弱下去,像煮沸的水关了火,慢慢冷却下来。两个人的影子烙在石板路上,连为一体。   吴邪一路没说话。   张起灵终于道:“她安排的,让我和霍玲一起报。”   吴邪又走了两步,把目光从影子上拔起来,扭头看张起灵:“霍玲?”   张起灵点头。   作为前辈,做这种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陈皮阿四和霍家也有交情,从霍玲对张起灵的态度看,她去找文锦的可能性太大了。——文锦不是多事的人,就连吴邪的事,除非吴一穷夫妇和她提,她也不会多事。   吴邪再看张起灵,果然白天都把之后的话预支了,现在又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思量片刻,道:“陈总人很好。”   张起灵问:“晚饭吃什么?”   话题转得够烂。   吴邪也不能抓着不放,否则跟泼妇似的。只道:“我不了解,听你的。”   张起灵扭头看他一眼,点了下头,掏出手机。黄昏的光太柔和了,硬是让吴邪从他的眼中看到渗出的温柔来,泉水一样,嘶嘶地一股一股流出来,全数灌入吴邪心里,吴邪能听到水花溅起的脆响,更加贪婪地迎接——灌不满,永远也灌不满。   吴邪忍不住反省起来。      挑的餐馆离酒店不是太远,两人吃完以后没打车,干脆步行回去。中间一段不是商业街,行人三三两两,所有的聒噪像水垢一样沉淀下来,各种复杂的心情也如此。夜风凉飕飕地吹起来,往T恤里灌,把皮肤上一层从餐馆里积攒出的汗洗了去。   吴邪忽然道:“秦海婷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了。”   张起灵正在眺望前方,闻言,蓦地扭过头看他——送走秦妍以后,吴邪没再提过秦海婷,有没有再联络他不清楚,当然也不会过问。   吴邪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一句话来得突兀又简短,就像演奏时候突然拨错一根弦,在听众反应不及时又迅速接回正轨——却带了点刻意,在变相保证什么,好让张起灵安心。   又走了一段路,吴邪曲起手肘撞了撞张起灵紧贴着他的右臂。后者再次把视线转过来,吴邪笑了笑,道:“这样走着多没意思,说点故事。”   张起灵不假思索道:“你说。”   “老听我说不行啊,再说,总是我说,我肚子里的水也快倒干了。”吴邪抗议道。   张起灵沉吟片刻,还是妥协了。   “要听什么?”   吴邪道:“你能说什么?”略一停顿,试探着问,“说说你?”   “我?”   吴邪点头,“……方便的话。”   张起灵抿着唇,目光亮了又暗。吴邪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睑盯着脚尖看——不知道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刚才太草率。   不料张起灵沉吟片刻后,突然开口了:“我爷爷是个军人,第一次到济南,就是跟着他来的。”   吴邪眼睛一亮:“难怪——那你父亲……”   张起灵眉心微微一皱,吴邪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继续滚出来。但不容他懊恼,他就坦言道:“我是遗孤。”   难怪只提过爷爷。   吴邪心口像给人扎了一针,抿了抿唇,正想说点别的,把不愉快的东西跳过去,张起灵却抬起手,把掌心覆到他脖颈上,指尖安抚性地刮了两下。再看他时,眼里带了些许笑意:“我是个意外,不被期待的。”略微停顿,“我父亲好玩,从来没想过来真的。是我母亲来真了。”   他忽然停顿,吴邪忍不住道:“那就不是意外。”——对你母亲来说不是。他纠正。   张起灵点点头,用短暂的停顿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下去。   他母亲一厢情愿,把他生下来,以为那个男人多少肯定难以放下。但天性散漫的人怎么可能顺她的意。她太异想天开了。他父亲潇洒走人,留下她一个人照顾他,但时间太短了,那时候年纪又小,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很模糊。他是三岁时候被送到张启山那里的,女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一张照片也没有。直到十三四岁,张启山才告诉他,他的父亲——那个女人念叨过的男人,很早就死于酗酒了——在他出生后不久。女人学历低,又没什么人脉,靠打零工养活他,后来听信旁人的话,给人背了毒——女人牵着他的手敲张启山的门,没有一句再见,却是诀别了。她跑了,但没过多久就落网了。   三言两语,张起灵概括了十几年的故事,语调平稳,如同一条向远方无限延伸的直线。他的手掌还贴在吴邪脖颈上,暖丝丝的。   吴邪点了支烟。   一小段沉默后,吴邪才张口说话,烟雾从口腔鼻腔里一齐翻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表情。他道:“本来我以为,你太冷漠了。”   张起灵道:“本来?”   “秦海婷的事。”   张起灵淡淡一笑:“原来怨恨我了。”   吴邪眉心一蹙,道:“我的意思是……”   “加缪有一句话,你记不记得。”张起灵打断他。   “什么?”   “当同情心没有用的时候,人们要抛弃它。”   吴邪停下脚步,侧着身子和他对视。黑瞋的眼睛在街灯下还是没有什么光泽。   吴邪道:“即使是你母亲?”   张起灵淡淡道:“对于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同情没有任何意义。”   吴邪突然词穷。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这么多油墨算是烂死在肚子里了。每天和文字打交道,到头来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抚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明白这个人身上那种强烈的与世隔绝来自何处——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他只依靠自己。   吴邪掐了烟头,旁边恰好有只垃圾桶,他挪了一步投进去。迅速扫了一眼四周,一把捉住张起灵的手往路边一捧藤本植物下带,张起灵没施力,任他倾身压到墙壁上吻。繁盛的枝叶垂下来,把两人脊背以上部分遮挡完好。半晌,张起灵啧了一声,把他的舌推出去,银丝还牵在两人唇间,就猛一发力,钳住他肩膀一转身子,两人的位置调转过来,唇又牵着银丝狠狠印回去,吴邪还没合上嘴,被给对方抓了契机——张起灵的舌强势地舔弄他牙龈,翻搅他的舌根,轻而易举攻下整座城池。   张起灵放开他时,两个人都有些喘,当然吴邪要更糟。张起灵抬起手指拨了拨他额前不到眉毛的头发,又把脸凑回来,用鼻尖抵住他粘满汗珠的鼻尖。   吴邪双手搂着他的腰,干脆合上眼睛缓气,等气息平稳下来,又一会儿,才晃着脑袋磨蹭他的鼻尖。张起灵一只手顺着他的背部一路抚摸,贴到后脑勺上,指尖埋入浓密的头发里,逆向揉乱,又一撮一撮顺回来,反复多次后,两人才同时停下。眼对眼沉默须臾,忽地,一起笑出来。   吴邪哑着嗓音道:“你不寄希望于别人,我也不同情你。”   张起灵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没说话。   吴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媳妇,我他妈只会爱你。”   张起灵一抿嘴角,笑起来,停顿几秒才道:“媳妇?”不等吴邪答话,又道,“这个要说清楚。”   吴邪道:“名义上给爷风光一下,不行?”   张起灵道:“再说。”   吴邪啧了一声,眉心蹙起,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又吹来一股夜风,像欢愉时满脸潮红的少女呼出的芳气,甜腻到渗出糖泽来,头上树叶发出雨水冲洗般的刷刷声,轻微的,是恋人印到少女眉心上的吻。两个人依旧紧挨着,交换呼吸,却有种醉氧似的晕眩。   “这堵墙——”吴邪忽然道,“我想起浅水湾。”   张起灵看着他。   吴邪接着道:“那堵墙让范柳原想到天荒地老。”顿了顿,“有一天,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有一天他们都化成灰,融进时间的长流里,被历史遗忘。但总还有点什么,总还剩点什么——那点渺小的东西亘古不变,证明他们存在过,相爱过。   短暂的寂静后,张起灵含笑吻了吻他的眉骨,道:“加缪到张爱玲,下次该到谁?”   吴邪笑道:“狄更斯,马尔克斯,东野——或者白先勇?”   张起灵道:“白先勇。”   吴邪打趣道:“《孽子》?”   张起灵道:“和作家谈恋爱够辛苦。”   吴邪一愣,道:“我不是。”   “会是的。”张起灵道。   这个人还记得他谈过的理想——他自己都快忘了。      不怪吴邪出一身汗——九点不到,雨就淅淅沥沥地来了。起初极细,像棉线丝丝缕缕飘下来,黏到窗户上,很快又风干。室内空调风呼呼地送着冷气,张起灵两根手指在吴邪后穴里掏弄,穴口的褶皱随身体主人的呼吸一松一紧,润滑剂跟着手指在肠道里咕啾咕啾闹。吴邪脸朝床面趴着,膝盖弯曲成跪姿,屁股老老实实翘起,双肘曲起来枕住被汗液染湿的前额,伴随张起灵另一只手掐捻他乳头的动作,喘气声变幻着频率从半张的嘴里溢出来。   一道闪电划下来,给窗前朱红色地毯泼了一片白,顷刻又褪了去,轰隆隆一串雷鸣滚下来,衔着弹珠似的雨点噼里啪啦往玻璃窗面上砸,风把窗面摇得吭啷吭啷响,良久没有停歇。   吴邪压着喘息往外瞟一眼,闷声道:“操,什么鬼天,明天还要……”嗓子里钻出的一道闷哼把后话挤回肚子里。张起灵套好安全套插了进去,开始慢慢抽送。吴邪被第一下顶得往床头滑出一截,忙把手从前额撤回来,抓紧床单,嘴里咕哝道:“打声招呼会死——”   张起灵埋下身去,坚硬的胸肌紧贴上他后背的肩胛骨,阴茎的抽插逐渐加快,脸埋入他颈窝里,在右肩上来回啃咬。吴邪把脸侧过去蹭他后脑上的头发,张起灵抬头,一口含住他的唇,舌头灵活地滑进去,一边舔舐一边吸吮。下身阴茎混着润滑剂摩擦肠道,一次比一次深入,逐渐分泌的肠液与唇齿交缠处津液的搅弄咕啾咕啾和成一支曲子,只是还少了什么——   “叫给我听。”张起灵离开他的唇,贴近他耳朵,柔声道。   床单给吴邪抓出皱巴巴的两团,像耄耋老人的脸,仰面望着他们——张起灵的撞击还在加剧,吴邪咬牙,眉心拧打着,眼角酿出些湿意。   “让我……嗯……让我看着你。”他道。   张起灵动作一顿,勾起他的背,将整个人翻过身来,提起两条腿缠到他的腰上。阴茎在肠道里转了一周,一阵怪异的快感溪涌而来,吴邪低低骂了一声,松口,一道极小的呻吟从唇齿间溜出来。   张起灵像是受了鼓励,眸色一沉,胯部加力一推,阴茎一冲到底,撞上前列腺的一瞬,吴邪一声浸满情欲的呻吟从嗓子里撕破,放肆涌出。张起灵加快速度,一次一次撞击都瞄准那一点,感受肉穴随着身下人的呼吸夹紧又松开,满是淫水的阴毛和囊袋频频摩擦,带来异样的快感。吴邪难耐地腾出一只手,握住自己挺直的阴茎套弄,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张开嘴,任潮水一样的快感从嘴里冒出来,一串一串的,像鱼在水里吐泡,又像零碎的吻,一下下落到张起灵耳朵上。   窗外雨越下越大,子弹一样往玻璃上砸,风也加了力道,像一只怪手在蛮力敲打。混沌中,吴邪脑子里兀地跳出一句话来——那些枪林弹雨中的岁月。   张起灵是强敌,他要殉职了。      雨停了。楼下的街道重新活过来,鸣笛声逐渐清晰,车轮从积水上碾过去,稀里哗啦一阵吵。玻璃窗上黏了一层白雾,半透明的白,让人羞耻的颜色。空调让张起灵关了,两人腿钻在薄被子里,光着上身靠床头坐着。张起灵的床空着,两人一起挤在吴邪这张上,太窄了,侧身紧紧贴成一体。台灯一直没捻开,外面广告牌的彩灯和街灯照进来,屋里倒说不上暗。吴邪衔了支烟吞云吐雾,张起灵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轻重有致地做按摩。   张起灵道:“明天还能不能爬?”   吴邪指了指他按摩的手,道:“看表现了。”   张起灵沉默片刻,忽然道:“今天叫得很好听。”   吴邪一愣,扭过头看他,笑起来:“这是表扬?”   张起灵道:“鼓励。”   吴邪含笑瞪了他一眼。   半支烟抽完,吴邪随手把床柜上的手机摸过来,一看时间,十点不到。对他还早,张起灵却到睡觉时间了,不过明天要去泰山,抽完这支烟他也得睡了。正这么想着,手机响起来,吴邪一时没缓过神——昨天才从振动改过来。直到张起灵把视线从天花板上收回来,盯着他手里闪烁的屏幕看,他才跟着去看。   解雨臣。这个点——叫他到歌厅支援?   “喂。”   没有嘈杂,那边静悄悄的,解雨臣的声音很清楚:“明天去游泳,十点,我来接你?”   吴邪一怔。这次旅行只和父母说了一声,其他人都瞒着。思索片刻,吴邪直言道:“我在济南。”   解雨臣道:“济南?怎么溜了,一个人?”   吴邪“嗯”了一声。   好死不死的,又一阵来电铃声响起来,本以为是解语臣那边的,马上就见张起灵往他那侧的床头柜伸手过去,拿起那只在半黑的空间里放光的手机,瞟一眼屏幕,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径直往浴室走去。   吴邪和解雨臣心照不宣,安静了好一阵子。   “那个……”   “知道了。”解雨臣打断他。   吴邪皱了皱眉,道:“刚刚有人路过。”   解雨臣笑起来,问:“还没回酒店?”   吴邪道:“就在走道上,刚吃宵夜回来。”   “哦?”   “哦你妈。”吴邪也笑起来,“吃多了骗你?”   ……还真吃多了。   解雨臣笑道:“八字有一撇了?回头带来看看。”   吴邪沉默片刻,只道:“急什么。”也懒得再辩解,解雨臣这种人精。   解雨臣啧声道:“都骗到济南开房了,还不急?”不等吴邪接话,又兀自笑道,“吴邪,今天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挺老实的。”   吴邪道:“你他妈掰够没有?得了,再等等。确定下来再和你说。”   解雨臣道:“还不确定?”   吴邪沉默。   解雨臣似乎也思忖了一会,才道:“你考虑好,玩的话别太过,以后有你好受的。喜欢就好好打算,秦海婷那边我给你挡着。”   吴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隔了几秒,才道:“我知道。”   解雨臣又笑了一声,在吴邪提存稿之际匆匆挂了通话。   吴邪刚收了手机,张起灵就从浴室出来了,还是赤条条的,硬朗的肌肉线条在黑黢黢的空气里若隐若现。吴邪把视线撤开,躺下身子钻到被窝里,随口问道:“有事找?”   张起灵在床沿坐下,没掀被子,道:“服务器出了点问题,瞎子他们下午忙到现在。”   吴邪翻了个身,面朝他侧卧,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从腹部横过去搂住他的腰,脸凑过去贴在他的胯骨上,用鼻尖蹭那里偏凉的皮肤。   “黑眼镜打来的?”   张起灵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一只揉了揉他还黏着汗液的头发,道:“有点麻烦,我明天回去。”   吴邪鼻尖动作一顿,道:“早上?”   张起灵道:“你再玩一天。”   吴邪道:“非走不可?什么大故障。”   张起灵道:“服务器旧了,假期被抽了空子,黑得厉害点。”   这下吴邪也不好说什么,喃喃道:“这两天刚好流量高峰……”技术部一个疏忽,该有大把读者要流失了。前段时间服务器旧频繁出小问题,这下扛不住了。吴邪一阵烦躁,对准张起灵腰上一口咬下去——当然很轻,口齿含糊地骂道:“哪个欠操的。”   张起灵手心移到他脸上摸了摸,道:“快睡。”   吴邪一把捉住他的手,道:“上来睡。”   张起灵道:“你不热?”   吴邪道:“老子冷的慌。”   没一会,张起灵从腰上掀开他的手,由他捉着另一只,拉开被子睡了进来。还帮吴邪掖了掖被子——连脖子一起,捂了个严丝合缝。吴邪真的很想曲膝给他一脚——想想还是忍了。   赌一条内裤,张起灵在笑。      15      天不亮就起床了。张起灵走得急,但好在是短途,临时去也买到了坐票。陪吴邪在候车厅坐了二十多分钟,吴邪走之前他的列车还有一个多小时,让他到附近转转,当然被否决了。吴邪当下也不再说第二遍,最后说了句“到了给我短信”就往检票口去了。      吴邪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一对年轻情侣,一对中年夫妇。同排最外面是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一男一女,从交谈看应该是中年夫妇的孩子。年轻情侣埋头专心玩手机,时不时凑起头窃窃私语,又一齐笑起来。中年夫妇和吴邪打了招呼,也没再说什么,两个小孩一口纯正的京腔,说不完的话。火车发动,中年男人拿了份报纸出来看,女人抱起手开始补眠。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操”——从发车前起就一直端一部PSP头也不抬的男生,吴邪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穿一件圆领大红短袖T恤,头发偏短,干净利落,透出高中生特有的朝气。包还放在腿上,只有普通书包大小,没有特别鼓,看是轻装上阵。吴邪瞥一眼他的屏幕,在打最终幻想,停下视线多看了几眼——技术一般。   两个小孩还在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当然也是这间格间里唯一的热闹。吴邪往窗外看了一会,没什么意思,拿出手机刷微博。      到站后找位置歇了几分钟,给张起灵发了条短信,好一会才等到回复,估计信号不好,回复也略显简单,无非就是让他玩个尽兴。吴邪也不再多说,好让他在火车上补足觉,也不知道回去要怎么忙。   出了站,天已经大亮。空气里还有雨后泥土的味道。有光束从蟹壳青的天空里榨出来,溅入蒸煮中的温水一样的街道上——应该是个大晴天了。吴邪没理凑上前来拉乘客的人,摸出手机研究地图。在候车厅已经吃了面包,现在一点不饿,其实张起灵不在,这旅游也就乏味了,但总是来了,也不能错过机会。当下不多停留,就看着地图走,准备找公交站牌。   一掉头,那团红艳艳的色彩就闯入视线里。被一个四十出头的胖女人拽着手臂,往一边拉。   “坐公交很久的,小伙子第一次来吧?我们这车快,现在人还不多,给你点折扣上来再等两个就走,一会人多了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那高中生一边甩手臂一边道:“大妈,大婶……大姐你快别这样!我也想快啊,关键我没钱啊,大姐你快放我找钱去行吗?”   吴邪稍微停了脚步,多看了两眼,的确是刚才火车上那个打PSP的高中生。   那女人放开他,还是不死心,“小伙子什么话啊,这点钱付不上怎么去泰山?”   那高中生火了:“嘿你管我怎么去,二万五千里长征坐你车了吗?老子徒步上徒步下当天往返充分展示天朝新一代接班人的蓬勃朝气了怎么着?”   “好心劝你怎么骂人呀。”那女人咕哝几句,也不便跟客人吵,转头拉别的游客去了。   高中生似乎火没消尽,冲那女人低声又道:“有本事你再好心点,白送我上去呀。”   吴邪也不再停留,拔腿往一边人行道走。这才走出两步,忽然听刚才那高中生的声音从背后炸起来:“欸!那个……大哥,大哥留步!”   无法无视,声音明显是朝着自己方向来的。吴邪掉回头看,果然那人追了过来,行李包背在胸前,跟带炸药似的。他在他身前站定,出于礼貌,吴邪笑了笑。那人眼睛一亮,道:“大哥记得我吗?”   吴邪还是笑。   高中生见他友善,又来了劲,道:“我就刚刚火车上坐你旁边那个,记得吗?”   吴邪点头:“我不脸盲。”   高中生脸一瞬间苦下来,“大哥你面善,一看就好人,关键刚才我手机微博刷你,咱俩同城。”   吴邪道:“你刷我?”   高中生道:“这不是关键——大哥能借点钱吗?我钱丢了,刚刚回去跑了一圈也没找到……我留你号码,回去就还。”   吴邪想了想,看他也不像骗子,就道:“多少?”   高中生比了个数字。吴邪没说话。数目有点大,这不是看他像不像好人的问题了。这年头骗子都不像骗子,回头一换号码,有苦都没处说。便道:“我借你车费?先回去?”   “回去我也没钱啊。”他苦嚎一声,又思忖片刻,道,“你看,我跟你一路成吗,你先帮我垫着——你今晚住这儿吧?”   吴邪点头,想想又觉得太泛泛,说明道:“住这儿,明天走。”   他埋头又想了一会儿,吴邪倒也不走,耐下性子等。不多时,又听他道:“我也留,明天一道回去……这样,你先帮我垫着,我让我爸汇钱给你,行不行?”   吴邪想起张起灵预定的酒店,是双人标间。又打量这高中生几眼,考虑半晌才点头——双人间肯定不能让他进,毕竟是陌生人。放一孩子不管也下不去。只有再订一间了——反正最后不是他出钱。   高中生见吴邪点头,转身又走,忙不迭屁颠颠跟上来。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吴邪边滑手机屏幕边道:“身份证。”   他一愣。   吴邪侧头看他一眼,好笑道:“我像拐卖的?那趁现在人多,你最好赶快掉头回去。”   高中生皱眉道:“这是本能自我防范意识。”   吴邪道:“我这是本能抗防范意识。”   高中生:“……”   吴邪也不再逗他,笑着重复:“身份证,快点,我房间订好了,你晚上过去绝对满房。”   高中生这才拉开书包最外层拉链,在耳机线数据线的重重包裹下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吴邪。吴邪接过来,滑屏间抽空瞥了一眼——黎簇。挺特别的名字。黎明的黎,簇拥的簇。如果不直接要身份证而问名字,大约还要这么说明。   跟着吴邪走了一段路,大概是怕他信不过,黎簇又道:“我不会溜的。你把银行卡号告诉我,我先让我爸汇一点过来,钱到账以前我可以把PSP压你这儿,真的,大哥这我亲兄弟,它在你手上,打死我都不会溜,打不死更不溜——”说着一边拉开肚子上的书包,取出那架PSP来。   吴邪瞥他一眼,笑道:“行了,你拿好就行。”      吴邪不是个喜好旅游的,特别去人多的著名景区,兴致很难提起来。有张起灵在就不一样。今天一个人,本来兴致阑珊,结果碰上黎簇,不能说不是件好事。两个人都不怕生,性格还挺合得来,尽管年龄差了将近十岁,话题还是很容易找到一起,不冷场,也就不尴尬。黎簇兴头很大,一路举着单反拍照,吴邪也拍了几张。   中午收到张起灵到站的短信,吴邪顺便说了自己的位置,张起灵又给了路线建议,没有聊多久,吴邪也没提黎簇的事。倒是黎簇,拍照间见吴邪注意力全在手机上,就问:“女朋友?怎么不带上,短信传情更带感?”   吴邪头也不抬:“拍你的,大人的事别管。”   黎簇道:“全世界就你有女朋友似的!”   吴邪抬头,一脸笑意地看他,道:“行啊,你有?”   黎簇嗫嚅半天,道:“没有怎么了。”   吴邪:“真巧,我也没有。”   黎簇:“……”白他一眼,又道,“那你和谁发?”   吴邪不假思索道:“短信功能为女朋友设的?”   黎簇摇头:“窃听功能才是——如果有的话。”   吴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道:“这孩子真熊。”   黎簇:“……”      两个人在万仙楼里转,黎簇喜欢钻进小店里看古色古香的小东西,大概实在喜欢,转了几家以后终于一咬牙,又向吴邪借钱,买了几件。吴邪看他把东西放入背包里,拉好拉链,重新背到背上,忽然道:“有没有觉得这情况,似曾相识?”   黎簇一愣,惶恐地看着他:“我不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吴邪皱眉:“哪跟哪呢。”   黎簇道:“谁让你矫情。”   “矫情?听清楚,我说现在,咱俩的情况似曾相识。”   “怎么还是觉得矫情。”   吴邪啧了一声,扭头扫了一眼旁边的店:“看过《泰囧》没有?”   黎簇道:“没事说电影干吗,看吧你就是……”蓦地顿住,思索良久,黎簇一脸苦相,“大哥我不卖葱油饼——”   吴邪不理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黎簇小跑追了两步,跟上来,道:“大哥,你和媳妇吵架了?”   吴邪白他一眼:“你不会抓重点?”   黎簇开始循循善诱:“这样是不对的,那谁不是说过,钱乃身外之物。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能看得太重。媳妇和孩子是最重要的,听我一句劝,快回去下个跪道个歉,好好过日子。”   吴邪道:“说够没有?”   黎簇想了想,道:“应该够了。”   吴邪道:“那就闭嘴。”   黎簇一本正经道:“你真不考虑回去?”   吴邪道:“高博还没出场。”   黎簇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高博能给你生孩子啊?”   “……三秒钟,不闭嘴我马上找酒店退你的房。”   “……太穷凶极恶了。”   吴邪掏手机。   黎簇飞快双手捂嘴。   吴邪笑起来:“结果你还是被钱打败了。”   黎簇:“……”      黎簇在公交上就打的电话,吴邪收到到账短信是下午四点多钟的事了。黎簇说下午四点已经够效率了,他父亲忙,把他忙忘了也是常事。吴邪想说现在是假期,看到黎簇的表情,话又咽了回去。黎簇倒自己开口了:“我爸出差,这两天算加班。”   真巧,我男人也加班。吴邪心道。   到酒店,吴邪冲了个澡,又用平板看了部电影,再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估摸这会应该不会打扰到张起灵工作了,才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发了条短信过去。   [在忙?]   过了十多分钟才收到回复。[刚到家。]这么说刚才在开车。   吴邪回过去。[还没好?明天继续?]   张起灵回:[服务器老化,问题全出来了]   [那明天晚饭你在公司吃?回来的话我做]他到家也不早了,但应该比张起灵早些。   刚好输完,还没发出去,又一条新短信提示跳出来。还是张起灵。   [明天我来接你,在外面吃]   吴邪把原本输好的字删去,重新写道:[不用接了,去哪家吃?直接在那等就行]   张起灵回:[你定]   吴邪想了想,发了个地址过去。小火锅,吴邪突然想吃。当然也问了张起灵意见,对方答复很简洁,一个字,好——他说什么都好。就像设了自动回复,无论速度还是内容都像。   吴邪却被这个字喂得很饱。   捻了灯,被子随便拉到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张起灵赤裸裸冲澡的样子——现在大概就在冲澡。漆黑的眼珠子蒸在白花花的热气里,白皙的皮肤泛了点红,手臂举起来,往头发上抹洗发乳,大臂上的肌肉因为拉升紧绷鼓起来,泡沫顺着发丝,耳背,后颈往下滑,落到麒麟纹身上——左肩到胸口都着了火,从镜头里扑出来要将他吞灭——又顺着宽阔结实的肩往下,岔成两路分支,一股钻进腋窝湿漉漉的腋毛里,一股流到硬邦邦的胸肌上,黏住乳头。   吴邪舔了一下嘴唇。   压低嗓音骂了句操,又翻个身,上眼皮紧紧压下来。数羊,心里一个声音说。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些,到腋窝底下,弓起身子,头往被窝里钻,像只煮熟的虾。   一只,两只,三只……   他妈的张起灵。   四只,五只,六只……   十二只,十三只……   四十五只,四十六只……   五十七只,五十八只,五十九只……   第六十只张起灵光着身子从脑海里跳过去。吴邪停住,不敢再数下去,这是慢性自杀——手下意识往下腹摸过去。他硬了。   又一声“操”从嗓子里滑出来,喑哑的。   他还是探出手去摸了手机。翻出最新一条短信,编辑号码,拨了出去。没有彩铃,单调的嘟嘟声像一串小点,不是均匀的,像打点计时器的杰作,两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宽,最后成了跨栏飞人,往看不见的黑夜深处狂奔。吴邪忽然希望电断了,或者纸条断了——总之有什么突然跳出来,阻止小点奔跑的疯狂。   但还是按不下挂断。   嘟声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静默的空气声——轻微的,兹兹的噪声。吴邪一只手掀开内裤裤口,握住阴茎,已经硬挺了,筋脉鼓起来,他忍不住用指尖刮一下。简直是玩火,一道舒爽的叹息溜出口,钻进手机里。   对面安静了几秒,才试探道:“还没睡?”   他应了一声,是好好说的,脱口却带了喘。吴邪握枪的手一紧。脑子里的裸体已经够——加上声音,太立体了。几乎是立刻按了挂断。然后一个翻身,不理会马上响起来的铃声,手贴上包皮,往下一扒,指尖在铃口飞快一刮——指甲很短,却足够催生一股电流蹿边全身,击得他抖了一下。手心感受到筋脉鼓得更厉害,应着左胸口心脏的节奏,一下一下,突突跳动。   不间断的铃声像零碎而凶猛的吻,对准他滂沱而至。他加快速度撸动起来,胸口起伏越来越大,呼吸紊乱加剧,最后手指在茎身上冲刺,身子兀地绷紧,一股粘液噗兹一下冒出来,停顿几秒,又有两股相继涌出来,手心湿透了。精神抖擞的枪杆子总算渐渐软下去,他把头深深埋入被窝里,闷得要命,几乎要窒息,还是不想钻出去。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像溺了水,刚刚捞上来。   铃声停了。安静一会,短信提示音响了一次。吴邪瞌眼躺了几分钟,才把被子从头上掀开,一把抓过手机,举起来看信息。   [KY在你背包内层,我忘收了。]   吴邪脸部才刚刚降温,耳朵又烧起来了。          16      时隔多年,吴邪第一次在剥去自卑情绪的前提下,以一个编辑的客观角度来审视自己那份悬疑小说稿。问题不胜枚举,但也不至于无法解决。首先调出大纲,大肆修改一通,期间跑了三次吸烟室。好在榜单和堆积的合同在收假第一天已经处理完,只剩些琐碎小事,打开word做点私事也不难。   理论方法他最不缺,平时给作者上的课够多了。没有基本功也不会来干这行。但实践又是一回事——所以,还是不得不把解雨臣当半个师父。   下午把大纲和翻写好的篇头发到解雨臣邮箱,解雨臣在开车,说回家就看。调侃的话在头天说得差不多了——吴邪主动联络的,说想重写大二时候那个悬疑巨坑,说起来解雨臣和老痒是唯二的读者——在黑眼镜以非常不光彩的途径拿过去和张起灵分享之前。当时听吴邪说完,解雨臣在手机那头好半天说不出话,在吴邪催促之下,才冷不丁冒出一句:“你那八字一撇,书荒了?”   通俗小说,免不了要走定式套路。推理悬疑的经典写法翻来覆去被写烂了,无论大家小家还是前赴后继,编辑的指导还是跑不出那套路子。吴邪也不打算标新立异——经验不足的前提下,无疑是自寻死路。但想在定式套路下写出自己的东西。这就是他之前写作的痛处——杂糅了太多别人的东西,也不管是否合适,强硬组合,看起来不伦不类。   依照定式来,又要突破定式的桎梏——把吴邪的灵魂嵌入文字里,这才是他追求的最终效果。也亏这两天张起灵忙,他才有充足的时间重新思考写作。这个被他扔开多年的问题。过去对自己的作品就有无力感,但一直不求甚解,就这么不了了之。然后成为编辑,周而复始地给作者上课,却再没往自己身上想过办法。   下班前收到解雨臣的邮件。对修改的大纲评价还不错——解雨臣不会搞多余的客气。大概看到他是真的来干劲了,让他去解连环的公司找他,有几份犯罪心理分析的材料,他收集整理的。   给张起灵发了短信,很快收到回复。他大概还加一个多钟头班。吴邪算了算时间,自告奋勇买快餐回去,顺便到买点东西填冰箱——空牢牢的,啤酒都没有了。昨天晚上熬夜写稿,去翻冰箱,只有半瓶纯牛奶,恨不能把张起灵从被窝里挖出来陪他瞪冰箱。   解雨臣在他小叔公司做人事部副总监。解连环没有子嗣,把他当亲儿子培养。解雨臣倒也争气,人脉广,八面玲珑,又擅用人。但倒头还挂个副职,也不是亏待他。他一半心思在写作上,办公室不常去,应酬包办,太子爷架子端得足。叫吴邪到办公室找他挺难得,大概撞上他有事忙了。吴邪拿了资料,留下来喝茶,这次是不请自留——后天是五月七号。他当然记得车牌的事。四月底到现在一直在心里筹划着,还是拿不定主意。这方面解雨臣是强手,换过去谈女朋友肯定找他出主意,现在就隔了道墙。   解雨臣也不急,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打俄罗斯方块,从这筒铁观音的口感聊到小说思路。二十多分钟过去,吴邪放下茶杯,拿起茶几上的资料道了别。   还是不能提。      电梯给人一种窒息感,太窄了——门紧闭着,和外界完全隔开,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事。如果电突然断了,氧气越来越少,在死于窒息之前,甚至无法告诉解雨臣——好难受,我要死了。这不能不让他想起张起灵,想起他在那个陌生城市里,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和他说的那些话。就是这种感觉,张起灵熬了将近三十年。   在写字楼大门处迎面撞上一张熟面孔。两个人同时顿住脚步,视线交汇,最终一起笑出来。最终还是黎簇先张口打了招呼,直接叫“吴邪”,汇款时候就知道了名字,当时情况所迫,没直呼其名,现在本质全暴露出来了。不过也倒顺了吴邪的意,被叫哥哥反倒别扭,特别是黎簇这样叛逆期的大男孩。   吴邪点了点头,随口道:“刚放学?”   “可不是,学校到这要转两趟公交,老头玩我呢。”黎簇说。   吴邪略一顿,道:“你爸在这?”   黎簇点头:“十二楼。”   那是解雨臣的同事了。   黎簇又道:“不会你在这上班吧?之前没见过你呀。”   吴邪道:“朋友在,过来办点事。”   黎簇了然地点点头,往大厅瞟一眼,又转回视线,大有道别的意思。吴邪忽然道:“你爸加班?你吃饭没有?”   黎簇点头,又摇头,道:“没,还没。我爸让我过来混公款外卖。”   吴邪笑起来:“和你爸说一声,我请你吃。”   黎簇愣了。      这个时段,附近一家老饭馆人正多。吴邪和黎簇拣了个中间位置,周围挨着其他桌,有些吵。一份三鲜烩饭,一份匈牙利牛肉烩饭,点餐后好一会才端上来。黎簇倒也没对他这客请得似乎不太有诚意发表看法,其实这小子还挺好养的。吴邪又给张起灵发了短信,说遇到老同学,一起吃顿饭,快餐只能他自己去买了。张起灵刚好下班,回了个简洁的“嗯”。当然也不指望他多说什么——“开心玩。”“是男是女?”又不是女友或者胖子。   黎簇塞了一片牛肉到嘴里,酱汁染到嘴角,抬起手背一擦,道:“吴邪你是雏吧?”   吴邪一愣,皱眉道:“你属记者的?”   黎簇道:“女朋友生日都没主意,我们班那些雏都比你强。”   “是我这边更难搞。”吴邪一本正经。   黎簇叹气道:“蛋糕戒指烛光晚餐玫瑰花,常识啊大哥。”   吴邪舀了一勺饭,咀嚼咽下,道:“我的问题就在于常识不管用。”   黎簇的眼神像在看脑残。   吴邪深吸一口气,道:“我这位,不是蛋糕鲜花烛光晚餐那类的,更不是一个玩偶就能解决的。明白?”   黎簇想了半天,道:“你喜欢男人婆。”   婆字去掉。吴邪心说。又道:“没有必要太贵重。”想了想,“算不上定情信物什么的,最重要的是称心。”   “富婆真可怕……”黎簇咕哝,又道,“我又不了解她,怎么知道什么称心?”   吴邪停下调羹,指尖有意无意地轻轻敲打桌面,眉心微蹙。仔细回忆了半晌,苦笑道:“我也不了解。”   “不至于吧,她平常偏好什么?”   吴邪耸肩。   “这么说,她平常有没有不经意透露过想要什么?比如某款电子产品,逛商场看到哪套衣服?”   吴邪摇头。   黎簇一巴掌拍上脑袋,道:“太惨了。”   吴邪舀了一勺饭,随便咀嚼几下就吞下去,吃不出什么味道。又道:“没让你评价。”   黎簇一脸为难,干脆放下调羹,挠了好一会头发,道:“你真找错人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泡过妞。想早恋也没姑娘给我机会,我就从一些哥们那了解过一点,我对自己都没信心,真的。”   吴邪突然很想把那句“太惨了”回敬过去。   黎簇以为他不信,又道:“真的,你别看现在电影小说扯得开心。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青春是一场大雨——都什么狗屁比喻,青春爽不爽完全看长相。我的青春就一个二逼哥们,几款网游,一个经常到班主任办公室喝茶的老爸。”   沉默片刻,吴邪终于说出来:“太惨了。”   黎簇嘴角一撇,目光却闪烁起来,一副遇到知己的样子。拿起酒瓶,仰头就是咕噜咕噜一连几口,完了哐啷一下往桌面上一磕,嘴上咂了一声,撸起袖管来劲了,“虽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你惨,但我现在觉得咱俩挺投缘的。”   “其实我高中时候没你惨……”吴邪纠正。   “什么都别说了。”黎簇打断他,“吃了这顿饭我黎簇当你兄弟!嫂子的事我管定了,今天非得想出个让她满意的礼物不可,绝对帮你搏红颜一笑!”   吴邪把调羹往盘子上一搁,身子向后一倒,靠到椅背上,双手抱胸看着黎簇,脑内试图将“张起灵”和“嫂子”以及“红颜一笑”组合起来。费了好大一会功夫,还没成功,黎簇又开口了:“送杯子,杯子怎么样?一辈子。”   吴邪道:“他送过我。”不过应该没想到一辈子——这个层面。   黎簇诡笑一声,想了一会,道:“项链。”   吴邪忍了忍,重复道:“注意,是男人婆。”   “啊,不好意思忘了。”黎簇恍然大悟,手放下调羹,抓了抓头,“什么程度?”   “什么?”   “男人婆到什么程度?”   吴邪斟酌片刻,严肃道:“几乎就是个男人。”   黎簇呛到了。   吴邪笑起来,抽了张纸给他。会找黎簇说,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在他的朋友圈外,这类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和解雨臣说的——即便用玩笑语气。其他人也不敢多说,让人以为他没对象最好,再安全不过。否则追问下去,又是一连串圆不尽的谎。   能和第三个人这样谈论张起灵,即便是这种形式,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畅快。   旁边一张方桌上,三两道家常菜没怎么动。坐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不到三十的样子。其中一个板寸头的,戴一副无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却是主讲。从高中谈到大学事迹,像在口述回忆录,口才很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概括得很是精彩,另外两个人歇了又笑笑了又歇。接下来到童年事迹了。   “幼儿园时候好,牵小姑娘的手随心所欲,亲一下也没事的,老师不管。”他道,“小学就麻烦了,老师防了,女生的手都不让碰,我当时特别想不通,委屈死了。”   另外两个人又笑起来,随后只听另一个男人道:“牵啊,怕什么。要是被逮到就说,她手痒,我给她挠。”   三个人一齐笑。那男人道:“高中时候,班上一男生在学校单车棚亲女朋友,校长开车路过,抓了个现场。你猜那哥们儿怎么辩的?”略微一顿,喝了口已经冲淡的茶水,“‘她眼睛里飞了只苍蝇,我给她吹。’”   女人笑道:“你念的重点吧,智商为负的怎么混上来的?”   这边黎簇顺了气,扒了好几口饭,才抬头重新看吴邪,压下声音道:“时代变了,听到没有,现在搞对象就讲究无耻。谁君子谁吃亏。”看那眼神就知道,经过邻桌的提点,他顿悟了。   吴邪狐疑地看他一会,道:“轮到你教训我?我无耻那会儿你还吃奶呢。”   “怎么就没听懂呢!我的意思是,礼物这件事,可以把下限放低一点。”黎簇痛斥。   “怎么个低?”   黎簇道:“安全套。”声音压到最低,咧起一边嘴诡笑起来,“‘你是我的杜蕾斯——这样,你就可以把我套在手心。’怎么样,这句我压箱底的,本来打算自己用,先借你了。”   吴邪没说话。   黎簇又道:“我再要瓶啤酒,你要吗?”说完就招手喊服务生。倒像他请客了。   不过吴邪觉得这钱没白花。   吴邪拎着鼓囊囊一袋子开了锁,扣上门,在玄关换鞋。客厅里电视开着,在放旧电影,画面显得粗糙,磨了砂似的。张起灵坐在沙发上对准垃圾桶削苹果,果皮很薄,卷曲着延生出很长一条,大部分埋进垃圾桶里。茶几果盘里堆了新鲜橘子、苹果、葡萄、芒果,昨天还剩的两只发黑的芒果没了。   吴邪边把钥匙往腰上别边转向餐厅,拉开冰箱保鲜层,拣出啤酒,一罐一罐往里送。多了个西瓜。吴邪往客厅看了一眼,问:“你去超市了?”   “你一写稿就翻东西吃。”张起灵说。   吴邪把啤酒码完,又放了两盒布丁进去,关上冰箱,转进厨房,在水池边洗了手才回客厅。刚在沙发上坐稳,张起灵就把削了皮的苹果递给他,没有太明显的坑坑洼洼,刀功没的说。吴邪摆了摆手:“刚吃饭,一半就行。”张起灵用水果刀把苹果一切两半,吴邪又伸手过去拿,咔嚓啃一口,道:“后天加班吗?”   张起灵已经放下水果刀,咬一口苹果,细嚼慢咽完才道:“明天就差不多了。”   吴邪笑起来,又听他道:“不过后天有事。”   吴邪一愣,道:“晚上?”   张起灵道:“有朋友来。”   吴邪点点头,一鼓作气把苹果啃剩下核,朝垃圾桶一扔,转进厨房洗手,水哗啦哗啦流了好一会才见他出来。到博古柜上拿起他的瓷杯,走向饮水机。电影是一部香港特工片,女主角被绑在铁架子上,男人手拿一只匕首在她身上肆意乱为。背景音乐很紧张,像逐渐绷到极限的琴弦,螺旋钮吱吱地响,只要一只手触上去稍稍用力一拨,刺啦一下就断了,弹得手指火辣辣疼。   吴邪转回来,喝了口水,“白天就到?晚饭就在外面吃?”都一起过来行不行?——当然不可以。   张起灵点了下头。   吴邪笑了笑,道:“那我亲自下厨犒劳自己一顿。”   张起灵抬头看他,笑道:“平常也不犒劳我。”   吴邪笑着耸肩。张起灵从沙发上起身去餐厅,开了冰箱,拿出两听啤酒来,回客厅递了吴邪一听。“听”一声,拉环把封口片弹下去,有少量的泡沫冒出来,吴邪低头舔了一口,又仰头咕噜咕噜喝下一截。酒水凉凉地滑过舌尖,像条滑腻的小蛇顺着食道钻进胃里,所经之处留下轻微的热辣。   其实也没什么。想也知道不可能带上他。      17   吴邪也的确好好犒劳了自己一顿。   蛋糕预订好了,还是得跑一趟。吴邪下班就去拿,顺便捎了两袋吐司。很久没掌勺了——自从搬到张起灵这边。作为一个收入一般的单身男人,三五盘小菜,一碗汤还是驾轻就熟的,不可能天天上馆子,混外卖。手艺不及张起灵,变不出那么多花样来,不过自己还算满意。说起来张起灵也奇怪,看他对美食也没怎么热衷,一个人潇潇洒洒,混公款饭的机会又多,偏练就一身好厨艺。   餐厅里只有一套碗筷的碰撞声,想起来这些年也是这么过的,以前谈的也没给他做过饭,两个人都是下班约地点到外面吃,顺便逛个商场,看场电影。按理说那才是谈恋爱,但吴邪觉得,是张起灵的话,只要坐在对面这个位置,在这里就好了。不用说话,甚至一个拥抱也不需要,他们已经在恋爱了。   一个人反倒吃得更多。把剩菜放回冰箱,洗了碗筷,擦净餐桌和流理台。吴邪拖了条椅子,到客厅旁边凸出去的露台上抽烟。楼层不高,两栋楼之间的小天井大约宽三四十米,绿化带上几丛桧柏刚修剪过的样子,圆墩墩的像蘸了绿漆的蛋。有两个孩子在四周绕圈骑自行车,六七岁大的样子,后轮上安了两只辅助轮,小姑娘骑在前边,一条嫩黄色雪纺裙飘起来,像只蝴蝶,两条双马尾是触须,在脸侧调皮地晃。小男孩追在后,近了一点,胆肥地伸出手去捞姑娘的裙子,小姑娘大叫一声,吴邪没准备,被那尖锐飞刀一样的鬼叫割得耳朵发麻,小男孩倒镇定,大笑着掉头往反方向溜,小姑娘追,没一会就钻到另两栋搂中间去了。   吴邪掐了烟头,没抽完,还是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扑在栏杆上等了一会,两个孩子还没追回来,对面单元楼的大门哐当一下响了,一对老人走出来,老头小心翼翼地合门,估计不喜欢让铁门砸回去的巨大响动。老太太手里拿了两把大红扇子,走了几步,转回头催促道:“哎呀你快点儿,都快开始了。”   老头把门关好,应了两声“欸”,很快跟上去。   老太太边走边道:“怎么这样,就你磨蹭。”   老头道:“砸来砸去的不好听。”   老太太道:“不好听碍着你了?说过多少遍那些花有什么好看的,前几次迟到那几个老太婆已经很不高兴我了,你非要给人再捞闲话骂我不是?”   老头不说话。   老太太白他一眼,道:“不说话,跟你说正经的也不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我说你今天……”听到这里,吴邪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走得慢,消失在这栋楼的转角也是好一会的事了。老太太的声音像黑夜里手电射出的一束光,起初很强,向深处和远处奔去,渐渐的淡了,弱了,消失了。   两个孩子冲回来了,似乎和好了,并排骑在一起。吴邪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他站起身,拉开露台的门走回客厅里。一句“早吃完了”一口气窜到嗓子眼——好像缓冲了很久似的,又在看清来电显示的一刻噼里啪啦碎回肚里。   “有事?”   “啧,怎么这么冲?”   吴邪也意识到这点,马上敛好情绪,道:“补瞌睡呢——有何贵干?”   解雨臣道:“现在睡觉,向小学生靠齐呢你?”   吴邪道:“刚入新芽儿童团,怎么?”   “唱歌来不来,我给你发红领巾。”   吴邪想了想,道:“来,在哪?”顿了顿,又道,“红领巾就算了。”   解雨臣笑起来:“跟我还客气?”话是这么说,地址倒马上报出来了。   吴邪推门进去时候,胖子正在饱含深情地嚎《光辉岁月》,人是站着的,头半垂下去,可惜没有刘海给他遮眼睛,一只手紧紧握拳,右脚跟踩着节奏点地面。阿宁叫了句“你用爬的来啊,super吴罚酒三杯”。吴邪也干脆,粲然一笑,走过去茶几边上喝了,跟其他人调侃几句,就到解雨臣身边坐下,右边是秀秀。   解雨臣给他递了根烟,道:“本来没想叫你,又怕你稿子写疯了。”   吴邪接过来,衔起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吐着烟圈道:“行啊,孤立我?”   解雨臣把烟盒往茶几上一扔,笑道:“你不是忙稿子?想也不会来。”   吴邪问:“现在又不怕不来了?”   解雨臣道:“这不是心灵感应么,我听到你说你要寂寞死了。”   “操。”吴邪笑了一声,“该不是你要寂寞死了?看吧,你没我不行。”   解雨臣开了瓶啤酒,埋着头笑。   秀秀忙跟阿宁说话,没注意这边。两个人来了段短暂的沉默,吴邪趁机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整间包间的人扫了一遍,没见黑眼镜。当然解雨臣叫他的的次数也不多。   “你妈跟我打听你去济南的事。”解雨臣忽然说。   吴邪一怔,够上前往玻璃烟灰缸里弹烟灰,“都跟她说一个人去了。”   解雨臣笑:“鬼信。”   吴邪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解雨臣的两个朋友——接触过几次,吴邪不熟,一男一女,在唱《吹喇叭》,秀秀开着玩笑作嗔怒状,在场男士都起哄鼓掌,刚好女的来了一句“哥哥我还要你到底行不行”,男的唱道“我的弟弟真的是天下第一”,解雨臣也跟着鼓掌,吴邪重新把烟衔到嘴里,也跟着鼓掌,对那男的打趣了两句,解雨臣就往他身边凑近了些,道:“没说八字一撇的事。”   吴邪松了口气,笑道:“我说的都不信。就听你的,真没准我就是捡的——帮我担待担待,大恩不言谢。”   解雨臣也笑:“那要是我非要你谢呢?”   吴邪想了想,笑道:“除了暖床,我都行。”   解雨臣往他肩上捶一拳头,道:“调戏一个寂寞的人,你这是犯罪。”   吴邪爆了句粗,两人一块笑起来。沉默了一会,吴邪站起身到机器前点歌。   归位时候胖子已经挪过来了,秀秀和阿宁往旁边移了些,空出足够两个人的坐的位置,胖子大咧咧独占了。吴邪坐下来,就听胖子道:“稿子怎么样了?”   吴邪把烟夹在两指间,从茶几上拿了一杯开好的啤酒,边往空玻璃杯里边倒边皱眉:“打算走出版,我发小接,不过成不成还得写着看。”   胖子道:“杭州那位?”   吴邪点头,把酒瓶搁回桌面上,道:“老痒在出版社,有个工作室,不过刚起步,主打也不是悬疑,出修真武侠之类的。”   胖子笑道:“认识人还不好办?”   吴邪摇头,道:“我总不能砸人招牌。”   胖子一连啧了几声,道:“你也通情达理得太傻逼了,有好处不占。”   解雨臣在一旁笑道:“所有人都跟胖爷你似的机灵啊?”   胖子不乐意了:“你的歌还没到吗?快让他们跳几首,胖爷我觉着你这病吃药都没用,吼两嗓子才能正常。”   解雨臣道:“我药量不大,不像你连吼三首也不见药效。”   眼看两个人又要大战三百回合,吴邪忙打岔道:“停停停,这是甄嬛看入魔了?朕已经被大纲搞得很头疼了,别考验朕的龙体了行吗?”   胖子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对解雨臣眉飞色舞道:“大花你说,皇上这日理万机的,谁还那么不懂事,晚上也要折腾龙体?”   解雨臣笑起来,给被啤酒呛得咳嗽的吴邪拍背,啪啪几掌像要给他拍到墙上当标本。   一个多钟头下来,吴邪唱了一首歌就扮起隐形人了。啤酒腻了就跟胖子一块开白酒,解雨臣喝了一杯就举手退出,这回倒是记得一会要开车。胖子跟吴邪扯云彩,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起初吴邪还能往他高兴处应和几句,后来有点犯晕,胖子那声音跟大头苍蝇在周围打绕似的,模模糊糊的,聒得耳朵发麻。偶尔有跑调的人一声鬼嚎,像一巴掌甩过来,惊得他清醒一些,听到胖子扯着嗓门数落人家,没几分钟又继续跟他念叨云彩,嗡嗡嗡的,耳朵又麻了。   也不知道他回了些什么话——但一直记得哪几句不该说。   大概解雨臣也抗不住胖子的唠叨了,架起吴邪往外押,吴邪一只手勾在他肩上,重心全往他身上去。亏得解雨臣平常没少锻炼,一米八的大男人硬是给他撑得稳稳的,还没出门吴邪就说想吐,秀秀赶过来给他们开门,解雨臣伸手在他毛茸茸的头上揉两下,笑道:“千万挺住,吐过道上太缺德了。”   吴邪直起脑袋往门外瞅了一眼,点点头。   解雨臣咧开嘴笑:“乖。”   吴邪又点了次头,似乎又思考了一会,才抬起头深深看他一眼,道:“你他妈喝高了吧,雌雄不辨了?”   解雨臣被他弄得一点怨气也没有了,脸上挂着笑,一边将他往外拉,过道上相对干净的空气迎面扑来,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一股夜风,吹得吴邪打了个激灵,神色却清明了一些。解雨臣还在考虑要不要再往那头绒毛上揉几下,对面的门咔嚓一下开了。一个戴墨镜的人走出来,还没合上门,就被他们两人定在原地。吴邪还垂着脑袋,只有解雨臣和那两片墨镜对峙了几秒,那人一咧嘴,笑起来:“哟,花儿爷?”视线最后落定在吴邪身上,“这滩烂泥是小三爷?”   吴邪抬起头,怒道:“你他妈才烂泥!有这么帅的烂泥吗?”   黑眼镜关好门,跟着两人往卫生间走,途中又端详了吴邪几次,对解雨臣笑:“喝成这样,谁失恋了?”   “他酒量不怎么。”解雨臣也不看他。   进了卫生间,黑眼镜解决完事情,吴邪还扑在水槽上吐,解雨臣给他拍背。黑眼镜洗了手,在吴邪身边站定,一手拄在洗手台上,带笑不笑地旁观。吴邪吐得肚里没货了,埋着头喘了会气,推开水龙头,捧了一捧水漱口,又洗了把脸,解雨臣抽出纸巾递过去,他也不看镜子,埋头把脸上的水揩干。神智清醒了许多,对解雨臣和黑眼镜说“走吧”的时候笑了一下。   回到包间外,黑眼镜没直接开门,对两人道:“进去坐坐?”   吴邪没表态,转头看解雨臣,后者看他突然小了几岁的似的,忍不住笑起来:“看我干什么,去不去?先说好,你今晚横竖是不能喝了。”   吴邪挠了挠脑袋,笑道:“我不喝了。”   黑眼镜立即走过去扭开门,招呼两人进去。   和解雨臣他们那间截然不同,这边的气氛很和谐融洽,并不吵闹。是间中包,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女的,吴邪他们进去时候正在开啤酒,一件米色polo衫,身材和阿宁有一拼。旁边一个男人正在唱《不夜情》,粤语发音很准,歌曲本来就安静,音量也调得偏低,黑眼镜开口没有多大声,就能让全场听清了。   “介绍一下,吴邪,解雨臣。都是同事。”   在场人都陆续打招呼,吴邪尽量自然地回应——其实一进门他就半僵了,虽然猜到张起灵多半在里面,但没想到人这么少,他又坐在最里面纵向摆的短沙发上,一进门就能看见。只有他一人坐那边,黑眼镜自然而然把解雨臣他们往那里带。黑眼镜坐张起灵左边,解雨臣和他没说过几句话,右边当然只能吴邪坐,解雨臣又挨着他右边坐下。这间包间酒气淡,吴邪一身酒味太重,刚落座就惹张起灵侧过脸看了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   吴邪头疼得厉害,其实也不想说话了,但还是挤了笑,道:“想不到小哥也来。”   张起灵右手搭在膝盖上,长出一截的食指和中指夹了半支烟。低头吸了一口,边吐烟圈边点了下头。   那人唱功很好,曲调汇成溪流在屋内静静流淌,荧屏灯光洒出来,时强时弱,在人脸上播幻灯片。张起灵侧脸的轮廓正对吴邪,本来就像硬橡皮擦出来的五官在光影变换下更硬朗。他弓起背,身子够朝前弹了几下烟灰,才又看向吴邪,道:“喝了多少?”有意无意扫了解雨臣一眼,解雨臣也像有警报似的,视线马上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冲张起灵道:“跟胖子举杯邀明月,对着天花板。”   张起灵没说什么。   唱歌的换了一个。之前那人起身走过来,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给吴邪和解雨臣递烟,又送了两张名片,解雨臣也抽出一张递给他,吴邪没有这种东西,低头看了上面的字——张海客。外企职员,在香港。其他信息也不再细看,随手揣进包里。那人看了解雨臣的信息,和他寒暄起来,解雨臣向来擅长应酬,往来几句就和对方扯了半熟。但又和胖子不同,解雨臣不跟人称兄道弟,不会给人很强的亲切感,始终在一个范围外周旋,就好比敞开门迎客,一番盛情款待,口口声声告诉你随便坐、当自己家,却把主卧锁得死紧,瞟半眼的机会都不给。   换平常吴邪也能打一耙进去,但当下酒精作用还在,没什么闹的力气,就靠在沙发上做旁听。黑眼镜侃功一流,把那个喝啤酒的女人拉过来——说是张海客的妹妹,张海杏。几个人从工作聊到内地香港对比,像相识多年似的,都是健谈的性格,不用刻意引话题也没有冷场的状况。张起灵偶尔被强牵进话题里,不得不应付两句,但也极为简短。吴邪窝在一边养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以为他们再下去就要进入社会性质问题探讨,黑眼镜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感情史。   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有的人经历过一两段不舒心的恋情都会封藏在心底,打上死结,绝口不提,有的人却能把风花雪月场合里数不清的分分合合当做席上笑谈,好像故事的主角跟自己毫无关系——黑眼镜就属于后者。解雨臣和张海客偏向黑眼镜那类,张海杏比较男人脾气,也不怎么计较。所以话题展开也没什么困难。吴邪属于中间者,和每一任散的时候都没有过悲痛欲绝的情绪,对方似乎不足够成为心上的一块疤,所以不避讳再提起,但仅限提起人,而不谈论感情上的历史。这也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   至于张起灵,吴邪不知道怎么定位,他不知道他的往事——按理说,年近三十了,谁没有一点小故事。且不说八年来有没有找过人——毕竟是个男人——在认识他之前,也许有过什么。但他不提,他也不可能去问。当然也不会过多计较。   一生的唯一——太夸张了。   喜欢的时候对方是神,是块没有瑕疵的玉。不喜欢了,神也就降为了凡人——不降成妖魔鬼怪算对你客气了。吴邪八卦心不强,本来没想多听,结果他们口中的妖魔鬼怪实在有意思,聚起来可以写本聊斋。他也就来了兴致,当小说来听。   奇葩清点完了,沉默袭来,不过只是很短一会的事。   “说起来我前两年就谈过一个香港的。”黑眼镜边弹烟灰边说。   张海客道:“哟,异地恋。”   黑眼镜道:“旅游时候认识的,跟了个散团,那妞本来想追老张。”黑眼镜侧过脸,胳膊肘一弯,搭到张起灵肩上,当然马上就被当苍蝇拍下来了。   张海客望向张起灵,笑道:“上个街都能遇上倒贴的,这他妈太不公平了。”   张起灵衔着烟看了他一眼。   黑眼镜笑道:“那妞爹妈都是高知,人漂亮,气质也好,整体感觉和哑巴挺像,一路上都她朋友在和我说话,后来追起老张来,那简直奇了,性情大变啊,怎么说呢——上了发条的小龙女?”   这次连吴邪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起来。   解雨臣伸手搂起吴邪,一半重量往他身上压,对张起灵道:“女人大都很看重感情,可以牺牲很多,小龙女都上发条了,那是放下身段追了啊,张总你太不近人情了。”   张起灵倾身弹了弹烟灰,道:“比小龙女差了点。”   张海杏笑起来,道:“小龙女不够味?确实性格相似的人不太适合谈朋友。你喜欢哪类的?蓉儿?”   吴邪正想往后倒,靠回沙发背上,解雨臣勾着他的肩不让,心里莫名其妙,扭头看他,解雨臣的视线却在张起灵上,还是一脸笑:“没准是杏姐这类的。”   张海杏一瞪眼,很快又转笑,道:“我算哪类的?”   解雨臣眯起眼睛作思考状,随后道:“赵敏?哦不,任盈盈。”   张海杏笑道:“解公子一看就是万花丛中过,惹人喜欢。”说着拿起酒杯,“喝一杯?”   解雨臣端起一瓶刚开的啤酒,凑过去跟她的玻璃杯碰了碰,仰头喝起来。吴邪顺势推开他的手,身子往后一倒,赖到沙发上,笑道:“再扯下去该成金庸研讨会了。”   黑眼镜笑道:“段公子不高兴了。”   吴邪也笑:“不敢,我要有他那点桃花,也犯不着被胖子当同僚。”   解雨臣凑近他看了几秒,道:“段公子醒酒了?”   吴邪瞅他一眼,道:“慕容复滚开。”   解雨臣笑:“哟,那秀秀是神仙姐姐?”   吴邪一皱眉,视线要将他打出了洞来,“你他妈能说句人话吗?”   “再下去真成金庸研讨会了。别窝着了,谁去唱首歌?”张海客道。   其他人还没说话,吴邪忽然直起身子,道:“还没听张总唱过。”   一句话像水溅入烧开的油锅里,马上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人纷纷响应,连一直在另一张沙发上的也开始起哄。张起灵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捺,扭头看了吴邪一眼,眼睛黑沉沉的,像一片虚无,连光都穿不透。不过吴邪分明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心口忽然一紧,像被什么压住,喘不过气。不过很快,眉心又松开,整张脸又恢复加载失败的状态,吴邪心口的压力也跟着松了一些,直到他撤开视线,站起来去点歌,吴邪的目光追过去——不像生气的样子——虽然就算生气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张海客抓住吴邪那句话不放,说他们都听过张起灵唱,今天必须照顾小吴,于是站起来跟过去点歌台前面,等张起灵操作完,立即伸过去点屏幕,把张起灵的跳到最前。其他人看起来也没不乐意,张起灵侧目瞥张海客一眼,也不说什么,又掉头回来坐下。张海杏已经把话筒从那边拿了过来,递给他。   前一首被也没人唱了,张海客切了歌,屏幕一闪,伴奏衔着蓝色的字幕跳出来。《可否多一吻》——吴邪绷直身子,一瞬间好像回到高中期末考前划重点的课上,恨不能把一秒扳成两秒用,好把每一个字符都记下来,丁点不落地锁进心里。   张起灵一开唱,吴邪心里就有什么稍微颠过来了——在他看来,他不像是会唱歌的人,就算不跑调,听起来也肯定干巴巴的,像运转中的巨型机器发出的声响。      渐暗的灯 似冰的吻   雨的声音 梦里的放任      声调微沉,不娘气,也不粗。歌声比他本人要有人情味,浸了感情进去,好像一字一句都在心里打磨过,每一段词都烂熟于心——好像这个人不是张起灵。   这边真的很安静,至少张起灵唱的时候,没有人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张起灵唱一次实在难得的缘故。吴邪心里有只风筝跟着他的每一句话飞,忍不住哼出来。才跟了两句,一只话筒就递到面前,抬眼一看,黑眼镜笑着冲他抬下巴。吴邪推拒了一下,黑眼镜干脆直接塞他手里,张海客他们的视线也聚过来了,再推反倒不自然。扫了张起灵一眼,后者正专心看屏幕,他索性开了话筒。      飘忽半生   好比一只风筝   活在半空里   他方的绳牵紧      他移开话筒,看他一眼。吴邪会意,马上接下去。      怎知一个转身   竟找到你的心   是寂寞却多么近   似过路但能共行      可否多给我一吻   不懂讲一世一生   哭一声分秒必争   若是日后永不相见   请珍惜一片痴心   快结束时候,吴邪被张海客撵去点歌,本来不想唱了,又怕扫了兴,便答应下来。刚走到点歌台前,张起灵唱完了。吴邪心里那只风筝还悬着,线缠在瓦片屋檐一角,风筝还在渺小的天地里挣扎,一辈子逃不脱。      这次没轮到吴邪唱,胖子来电话找人了。打到解雨臣那里,头一句话就是“干吗呢,你跟小吴在男厕发现姑娘了?解雨臣我跟你说,这做人要有原则——他娘的怎么不叫上胖爷!”   解雨臣皮笑肉不笑:“安心歇着吧,我们就完事了。”   胖子道:“呸,组织已经把楼上楼下的厕所侦查过来了,别告诉胖爷你们走男厕隔壁去了。”   “你猜。”   胖子道:“他娘的,小看你们了!等着!”解雨臣不作声,两边一起沉默好一会,胖子才道:“行,行。不跟你们计较。小吴没事?”   解雨臣说:“还算清醒,遇到张起灵他们。”   “操,哪间?胖爷过来喝两杯。”   解雨臣在小隔间里,听了这话,拉开门够出头去,跟吴邪说:“胖子要来。现在回去?”胖子太活跃,这边安静得多,大多数人还不认识,让他过来搅了气氛似乎不太好。吴邪想了想,道:“别过来了,你回去,我走了。”   解雨臣点头,转回去又说了一会,从隔间出来,直接走到吴邪边上,道:“十一点不到,一个人住还有门禁?”   黑眼镜也凑过来,嘴上还衔着烟,“小三爷走了?不给我们再来两首?还是要哑巴陪唱?”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客套话,要他再坐会,喝几杯之类。吴邪忙摆手,道:“今天真不行了,刚才有点喝高了,明天还得上班。”   客套话说过了,也没人再勉强。解雨臣说送他,吴邪忙道可以自己打车。解雨臣盯着他看了一会,也不再坚持,两个人又跟其他人打了句招呼,一起走出包间,吴邪走起来也不晃了,解雨臣不多说什么,推门回了原来的包间。      吹了风,头脑又清明了些。这风也像是灌了糖水,把心里那一滩苦味调和,呼吸也变得通畅起来。在一盏路灯下止了步子,他掏出手机,打开短信编辑界面,脑子里拼来凑去组织出一箩筐话,各式各样的,零零散散,像随地拾起的石子,没有规则。最后还是拣了句最普通的出来,输进去。   [生日快乐。]   收件人,张起灵,发送。   身后有人按了下喇叭,他往后后退了两步,一辆上海大众大摇大摆开过去。路灯在银灰色车身上泼了一层黄水,油腻腻的。吴邪盯着手机看了一会,收回裤包里,待要提步走,身后好像又有车来了,他又靠边挪了两步,往大门走去。那辆车驶过来,在他身旁停下了。   一扭头,正对上驾驶座上那人的脸。   两人面面相觑,隐约还能听到楼上传来一阵一阵的歌声,或强或弱,像有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乱拉琴。吴邪挠了挠头,走过去拉开门,坐到副驾驶座上,待他系好安全带,张起灵才开了出去。车刚驶上正街,吴邪就先道:“你这就走了?”   张起灵道:“没我什么事了。”   吴邪道:“张还真是个高普及度的姓,随便来两个朋友都姓张。”   “是远亲。”张起灵道。   “远亲?”吴邪笑道,“来出差?”   张起灵点头,道:“谈个项目,跟老板来。”   吴邪没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街边的店面和广告牌。到十字路口,红灯明晃晃亮着,像颗跳动的心脏。停了车,张起灵摸出手机来,埋头翻界面。吴邪突然道:“亲戚过来,有黑眼镜什么事?”   张起灵手上动作停下来,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又点了两下,把手机揣回裤包里。抬头看向吴邪,后者正盯着红灯发呆。侧面看过去,耳朵上方那两撮翘起的头发特别明显,思维和手几乎同时做出反应——他把手伸了过去,双指将两撮一起夹住,往下一拉——吴邪一个激灵,转过头看他,两撮毛从指缝里划出去,啪嗒一下,重新翘回来。固执得要命,跟主人一样的性子。   绿灯亮起来。   张起灵重新启动车,笑了笑,道:“高中时候他们就认识,瞎子跟张海客混得挺熟。”   吴邪摸了摸鼻子,点头道:“随口问问。”   张起灵一笑,点头,又道:“礼物是什么?”   吴邪一愣。   张起灵道:“生日。”   刚才看的是他那条短信?吴邪笑起来:“想起来了?不容易。这么说,你还有脸跟我要礼物?”   张起灵道:“你准备没有?有就要。”   吴邪啧了一声,看了看时间,道:“先回去。”   一进门吴邪就让张起灵先去洗澡,自己一头扎进厨房——蛋糕还在,幸好没有一时意气扔出去,把蛋糕端到餐桌上,两支加九支——十一支蜡烛插上去。没一会,浴室门吱呀一下开了,吴邪站起身,回卧室拿了浴衣,张起灵擦着头发走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吴邪道:“在餐厅。”      冲净一身酒味,酒劲下去了大成,兴奋劲却像发了洪水一样从脚底往头顶冲刷。头发比张起灵的短,吴邪在浴室随便擦一会就半干了。又回房间拿了买好的内裤,一路把房间和客厅的灯都关了,走进餐厅,张起灵老老实实坐在餐桌边上,跟插满蜡烛的蛋糕大眼瞪小眼。吴邪伸手啪嗒一下捺下开关,餐厅也黑下来。   只有几股月光从窗外渗进来,能大体看到物体的位置。张起灵转过脸,背对窗外,吴邪看不清他的脸,然而视线是不怕黑的,它像一只手,穿透岑寂的空气,一把抓住吴邪的心。走到张起灵对面,拉出一条椅子坐下,吴邪从包里掏出一只崭新的纯黑Zippo,扑到桌上逐一点蜡烛。动作很慢,像在缝制一件极致精美的工艺品,张起灵的面孔也随一支一支燃起的蜡烛被渐渐照亮,澄黄的光像一支笔,把他脸部轮廓的明暗描绘出来,加深了对比,比平常还要好看。   最后一支点完,吴邪一抬眼,就看到张起灵抿着嘴,带笑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笑起来,顺手把Zippo递过去。张起灵似乎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去。吴邪又一件东西递过去,他又用另一只手接。借着烛光可以看到外壳上的字,是内裤,透过透明塑料层再一看,一只小黄鸡。   吴邪的笑声雨点似的洒出来,张起灵把东西放到一边,抬头看他,道:“一起穿。”   吴邪笑道:“怎么行?送你的礼物。”   “我再送你两条。”   吴邪不笑了,摸了摸鼻子,道:“本来想送另外一样,不过太搞了。”   张起灵点头:“这个不搞。”   吴邪一皱眉:“不喜欢还我。”   张起灵笑起来。   吴邪也拉不住脸,跟着一咧嘴,笑道:“Zippo是忽然想到的,你今天有事,还打算明天你抽烟时候用这个跟你点。”一瞥蜡烛,已经烧了很大一截,忙道,“生日歌就算了,我给你唱首别的,你许个愿?……算了,傻不拉几的。就坐着听我唱。”   张起灵点头,睫毛带着光影颤了一颤。   吴邪清了嗓子,道:“清唱效果差,我英文发音也不怎么好,凑合凑合?”   张起灵继续点头,双手交叠,拄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吴邪被盯得没办法,垂下眼睑,把视线缠到跳跃的火焰上。试了几个音,才找到合适的调,唱起来。      When you were here before   Couldn't look you in the eye      You float like a feather   In a beautiful world   And I wish I was special   You're so fuckin' special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   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   I don’t belong here      I don't care if it hurts   I want to have control   I want a perfect body   I want a perfect soul   I want you to notice      没有唱完,蜡烛被张起灵吹灭了。   吴邪蓦地打住,还没张口问话,对面椅子发出一阵响动,紧接着他整个人就被一双手臂捆住,唇齿被撬开,他回过神,身子转了个方向,仓促回应,捆在肩的一只手忽然松开,把他的浴袍从肩膀褪到腰上,皱巴巴地落在椅子上。一股燥热从体内窜出来,像一只羽毛在心上挠。他慌忙伸出双手去抱张起灵的腰,让他整个上半身都压到他身上来。   一吻结束,张起灵仍然弓着身子,跟他脸凑脸,掌心在肩胛骨上挪了挪,往上移,托住他的后颈。眼睛在半黑的空间里盯着他,很长一段过去,没说话。吴邪终于忍不住,在他腰上挠了一下,没反应,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在想什么?”本来也不抱期望,以为会被沉默或者一个吻掩过去,张起灵却开口道:“以前的生日。”   吴邪笑起来:“没人给你唱生日歌?”   张起灵道:“我不过生日。”   吴邪一顿,“你爷爷不管?”斟酌了一下,还是略过了母亲。   “说没意思。”略微一顿,“我也觉得,所以一直算了。”   吴邪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笑道:“那今天我多事了?”   似乎笑了?张起灵没搭腔。吴邪也笑,沉默了一会,道:“今后我来给你庆祝,要是觉得每年只盯着我这张脸烦了,就叫上黑眼镜,胖子他们,出去玩一晚上。”短暂的停顿,不等张起灵表态,又道,“以前就喜欢热闹,初中时候就开始比排场,谁请客的地点高档,谁请的人多,谁收到的礼物又多又好——送的人也比,谁送的东西好,就跟过生日的关系最铁似的。一上初一我就攒了半个月零花钱,包了个大包,请几十号人,觉得人缘和金钱上都长足了面子啊——结果被我爸知道了,狂揍一通不说,下个月的零花钱减半。”   张起灵道:“所以?”   “所以后来不敢了啊,实际上渐渐也觉得没意思了。人缘不是炫出来的,再说交朋友讲质量而不是数量。钱这回事,你有几斤几两迟早会让人知道——就算真有钱,越炫越跟土豪暴发户似的,八辈子没见过钱。现在更简单了,就叫上胖子、解雨臣和秀秀吃一顿完事。”   张起灵又把唇印上去,吻了一会,把吴邪拉起来抵到餐桌上,掰开他的腿,手伸到蛋糕上剜了一块奶油就往后穴送。吴邪一缩,张起灵啧一声,抬头看他,吴邪瞪眼道:“看什么看,这是让你吃的。”   张起灵道:“你也可以吃。”   吴邪耳朵烧了通红,道:“我说用嘴吃!你会不会听话?”   张起灵垂下头,把食指连奶油一起插进去,吴邪低低哼了一声,他又在肠壁上刮了一下,惹得他猛地一抖。最后淡淡道:“下面好像更喜欢。”吴邪觉得老脸快星火燎原了,双手缠住张起灵的脖子,头蹭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肩上的麒麟纹身。张起灵似乎笑了,指尖一边往深处探索,嘴上一边问:“生气了?狗才用咬的。”   吴邪松开嘴,稍微挪了个位置,又咬下去——还是冲着麒麟。因为咬着不放,口齿有些含糊,“五咦咦爱欧,嗯么,按物已?”   我爷爷爱狗,怎么,看不起?张起灵琢磨了一会才翻译过来——也幸好是他。“松口。”声音柔柔的。   一语双关,吴邪一皱眉,穴口下意识紧了一紧。张起灵皱眉啧了一声,另一只手在他屁股上猛拍两下,啪啪两声,餐厅静悄悄的,无形间带了扩音效果,听起来特别响亮。吴邪松开口,下巴搭到他的肩上,尽量放松身体,嗫嚅着来了一句“快点”就没了声。张起灵垂眼瞥了一眼他的枪杆——当下了然,也不再多说,食指扩了一会,中指也塞了进去。   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吴邪两只耳朵已经渗满了汗,把一只手从张起灵脖子上撤回来,握住阴茎开始套弄,没撸几下就被张起灵抓住手腕掰开了。肉穴里的手指退了出来,张起灵把内裤往下褪了一截,掏出阴茎,铃口抵上一张一缩的肉穴,在周围打了几转,磨得吴邪呼吸越来越快,才慢慢捅进去。   吴邪哼了一声,双手重新挂回他的颈子上,张起灵埋下头吻他凸起的眉骨,合上的眼睑,带湿气的眼角,鼻尖,最后落上嘴唇,吴邪迎合着张口,压抑的喘息一股水溜出来,又被张起灵一口吞没。   肉穴大张着嘴把阴茎整个衔进去,张起灵往回抽出一截,马上又撞回去,餐桌发出一声惨叫,张起灵稳住吴邪,幅度逐渐加大,吴邪一双手开始往下摸索,停在他背上抓挠。张起灵的抽插越来越快,吴邪几乎缺氧,舌尖抗拒起来,张起灵也不多留恋,放开他的唇,一道呻吟立马冲破阻挠,在粘稠的空气里炸裂……      吴邪射完,好像没了骨头,整个扑在张起灵上喘气。过了一会才感觉肠道里一鼓热流喷出来,浑身一抖,张起灵把下巴抵上他头顶,也半瘫倒在他身上,两阵喘息此起彼伏,像狂风席卷而过,海水竞相拍打,跳出十余米高,又重重下跌。   张起灵忽然叫了他一声。吴邪压住喘息,搂他脖颈的逐渐收紧,一偏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吻了一下。张起灵用下巴磨他的头发,痒痒的,却容易让人上瘾,吴邪彻底一步不想挪了。但始终记着没带套,明天又要上班,长长舒出一口气,正要催张起灵带他去浴室清理,那人倒先开口了。   “其实,我生日不是五月七号。”               18      进入六月,越来越像困在炼钢炉里。太阳像条作S型进攻状的毒蛇,吐着蛇信,随时一个俯冲,把毒液一样的阳光喷向滚烫的地面。一道钥匙插入锁孔里的声音,紧接着咔哒一响,值班室的门被推开,空调就在床头顶上,吴邪也睡得不熟,马上就醒了。王盟抱一本书进来,也刚注意到床上的他,关门动作停在一半,盯着他愣了几秒,才笑着点一下头。   吴邪撑着枕头半坐起来,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四十——他没吃午饭就过来睡,也睡好一会了。眼皮还有点不听话,一个劲往下压,吴邪只好眯起眼睛,对王盟回了个笑,道:“这礼拜你值班?”王盟点头,吴邪瞟一眼他手上的书,长篇小说创作技巧什么的,移开视线,挠了挠头发,“我也走了。”   一会雨一会晴的,天气变化太快,昨天就喉咙疼,今天一早起来发低烧。吃了片退烧药,想想还是来了,想着一会就能退,没料到这次这么缠绵,一直提不起力气,午休时间一到就跟阿宁说了一声,她倒也爽快,值班室钥匙马上递给他,说再不行就请假。   才掀开被子,王盟就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书到哪都能看,你睡。”   看他也眼里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这新人有个好处,喜怒都写在脸上,要他装,比让胖子靠谱还不靠谱。头像针扎着疼,吴邪也不多客气,对他笑了笑:“谢了。”   王盟看他脸色,又问是不是不舒服,吴邪道睡一觉就行。看他也不想多说,急着睡觉,王盟也不再发言,轻手轻脚给他关上门就走了。   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合上眼睛才没一会,门又开了,这次没有钥匙开锁声——王盟没锁门?回来拿东西?又一个翻身,重新面向门,愣住。张起灵关好门,按上小锁,径直走过来,往床头一坐,俯下身用额头去抵他的额头,两个人视线缠在一起,半晌,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才直起身,道:“药吃了没有?”   吴邪点头,换成躺平的姿势,侧着脸看他,道:“怎么知道我在这?”   张起灵没答,扫了一眼四周,视线在茶几上多停了几秒——只有一盒抽纸。又转回头看他,一皱眉:“没吃饭?食堂也不见你。”   吴邪点头,道:“现在不想吃。”   抬腕看了看时间,伸手来拍拍他的头,道:“到楼下吃碗粥,我跟你去。”   “不行,不抓紧睡一觉下午就扑桌子上睡过去了。”   张起灵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沉默片刻,道:“去请假。”   吴邪抓起他手,拉到鼻子上,吸了两口气,又用唇啄了一下,笑道:“我有分寸,睡一觉就满血。”   张起灵想了想,道:“饭必须吃,我去买。”   应该是他最后的退让了?吴邪也不再坚持,点头笑道:“媳妇就是贤惠。”   张起灵啧了一声,就着手盖在他鼻子上的优势捏了一把鼻尖,抽回手,站起身走了。吴邪躺在床上,目送他出去,脸上是定格住的傻笑——琢磨着怎么捏回去。   张起灵再回来时候,吴邪是被一阵大嗓门吵醒的,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门一开,扰民效果加倍。吴邪掀开被子坐起,张起灵走进来,一只手拎一盒饭,另一只拿了个水瓶——身后捎一只胖子。   不用多说,吴邪已经大体猜到张起灵的遇难过程了。   张起灵到把东西放到茶几上,找干净杯子倒水,胖子径直朝吴邪走过来,一连两掌冲着肩膀招呼,硬把已经做好准备挨两下的人都敲得震了两震。   “我说你还能再没出息点吗?就这身子骨,别以后脱不了团,胖爷还得给你找个相公嫁了。”胖子一脸痛心。   吴邪穿好鞋子,站起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两下,啪啪的把半身神膘都打得晃起来,笑道:“犯不着,现在姑娘口味杂着呢,花样一天一个变,不过怎么也变不到胖爷你这口就是了。”走到茶几前,又对张起灵道,“麻烦小哥了,让你跑一趟。”   张起灵没应,转而坐到沙发上。胖子也跟过去坐下,看着吴邪拉了条椅子,打开饭盒,拿起调羹舀粥吃,道:“我说小哥热心吧,就是话少了点,其实挺乐于助人的。”   吴邪一口饭含在嘴里,费了很大力气才没喷出来,缓了口气,咽下去,瞟了张起灵一眼,干坐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临危不乱的。又看向胖子,道:“得了,不是没帮你装抗监控的?”   胖子道:“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天真同志,嫉妒心理是要不得的。小哥没给胖爷装,那是坚持原则,你不能因为个人偏见怀疑他乐于助人的精神面貌。”   吴邪又看张起灵一眼,后者摸出手机。   “行,行,我小心眼。懒得跟你贫,我吃饭。”   胖子也笑了两声,倒也不多说了。难得安静下来,吴邪埋头吃了几口,张起灵就收起手机站起来。停下调羹,吴邪忙道:“要走了?”   张起灵点头,又冲胖子点头打个招呼,带上门走了。   胖子又和吴邪侃起来,话题换成云彩,还没到手,但没有半点求而不得的哀怨,吴邪有一句没一句地回,任他说——听胖子说话,就像听电台,让它开着,可以一直讲下去,重点是不耗电,还有意思。   期间吴邪收了条短信,张起灵发来的。   [多睡会,阿宁那边我说了]      吴邪也没睡多久,毕竟是张起灵给请的假。回去看一个作者的新文稿,没一会,解雨臣的头像闪起来。吴邪心里一紧——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两个人除了工作上不得不接头外,几乎没怎么说话。解雨臣也没约他出去玩过,是一种默契,对彼此太过了解的默契——解雨臣给他时间悔过,和张起灵分开,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他给解雨臣时间,等他的理解——也给自己时间,做好各种准备。   那天晚上解雨臣的种种表现,其实已经暗示明显了,至少在吴邪看来。   其实他也想过,迟早要给人知道,解雨臣会是第一个。但就像读书时候明知期末考要来,真正到了那一刻的时候,又因为怕挂科想把时间倒回去。   时间不听话,期末考却逼上门了。   打开聊天框,解雨臣的粉色宋体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是你自己谈,还是我问?]   吴邪迟疑片刻,回道:想说可以说,我迟早会说,只不过原本想慢慢来。   解雨臣道:慢慢来?   吴邪道:先让他和家里认识,端午我会带他回去。   解雨臣道:我都不接受,你认为你家里会?   吴邪道:所以我会小心。   解雨臣道:你够不小心了。   吴邪道:那是你太了解我了,本来也不打算瞒你太久,家里那边,还希望你帮忙。   解雨臣那边安静了一会,吴邪也不敲过去,缩小窗口,稿子看了一段,其实也看不进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大约五分钟,聊天框又闪起来。   [不可能]   两手盖在键盘上,吴邪没动。   解雨臣又道:为你好就不可能。吴邪,你不鲁莽,家里那边也没动,说明你知道难处。就算父母答应,我认可——我们是你什么人,那其他人呢?有些话,你受不了。   吴邪道: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想过。我不担心我受不了,我怕的是他受不了。   解雨臣道:那还不算无可救药。知道就好,这个圈子,很多人是没打算跟谁走到最后的。某个特定的时间,两个人都方便,做个伴而已。   吴邪道:我们不是这样。   解雨臣道:既然不急着跟家里说,你还有很多时间,我不逼你,你自己慢慢考虑。   吴邪想了一会,回道:我想走到最后,他也是。   解雨臣道:你信?我要说这话姑娘都不信了。   不等吴邪回复,头像灰下去了。连带吴邪的心情也像黑白照片一样,咔嚓一下定住,灰白灰白的。   打开稿子,二十多分钟过去,横竖是一个字看不进去了。再生动的语言都成了陌生的代码,强硬灌进脑子里,整整齐齐排列出来,还是不知所云,只是一串纯粹的符号,看不出任何意义。   手机救命一样振了一下。他恍然回神,掏出来一看,是老痒。   [老吴,礼拜五晚上来机场接驾]   老痒结巴,听惯了他说话不利索,看短信和网络聊天都有种违和感。吴邪马上回,[接你奶奶,你还能迷路?]   老痒回:[还真别说,不接奶奶朕就迷路,让你来就来]   脑子里用他结巴的语气念一遍,吴邪忍住笑,回道:[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次间隔时间稍长。   [玉砌知道吧,那个武侠作家,他新书策划]   这个吴邪知道,老痒他们工作室的招牌作家,这两年非常火,写的武侠很纯正,不像现在的网络文学,算是振兴了正统武侠。年初还传出有作品要改编成连续剧。   吴邪正准备回,新消息又来了,还是老痒。   [哥俩多久没见了?我来你那住,你也不用多收拾,我不嫌弃]   吴邪回:[去你妈的,老子还嫌弃你呢]   [你不接驾我就去找你妈拿钥匙]   ……够狠。吴邪默默一掌拍上脑门,想了一会,咬咬牙,索性回道:[现在不方便,我那还有人]   老痒估计缓了一会,好半天才回过来。   [卧槽!本垒了!……行行,我去酒店。不过你得让我看看那妞]   找个女的给他看,这还不方便?吴邪笑了笑,回道:[行,不过先别告诉我妈,这个不开玩笑]   多少年的兄弟,老痒再不及解雨臣机灵,也明事理,知轻重。很干脆地答应了。   把手机放回包里,立马扑到桌上,支起手肘,抱住头,合上眼睛,鼻子堵,呼吸显得很重,像只漏气的玩偶,随着胸口的起伏,强塞进去的气体正一股一股往外流,使他逐渐变得干瘪,最后成为一瘫烂布,站都站不起来。   肩膀突然给拍了一下,吴邪触电似的浑身一振,放下手,扭头一看,是云彩,上身微微后倒,眼睛张大,大概被他吓了一跳。吴邪冲她笑了笑,她干眨几下眼睛,才道:“想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吴邪摇头,道:“劳烦美女关心。”   云彩噗嗤一下笑起来,凑近他,神神秘秘道:“吹啦?”   吴邪随手整理桌上的笔记本和信笺纸,埋着头道:“多大个失恋,我犯得着这样?刚刚有点瞌睡。”   云彩眼睛一亮,猛拍两下他的肩,道:“好样的吴邪!多大个失恋!求而不得这种事太普遍了,犯不着一蹶不振。”   吴邪手上动作一顿,扭头看她,“吃错药了?我怎么觉得求而不得是你的情况?”   云彩深吸两口气,耸肩:“强扭的瓜不甜。”   吴邪拍拍她的背,笑道:“没事,随时回头,还有个冬瓜候着你。那质量,留着能过冬。”   云彩抿唇笑笑,回了旁边的座位。有些尴尬,吴邪摸摸鼻子,转回身。也习惯了,他跟云彩接触多,胖子求他平常多美言几句,他不说也不够兄弟,说了,又惹姑娘不愉快。女人很奇怪,有的恨不能让全世界知道自己有个痴心的追求者,接受对方的一切给予又不给答复,明知不合自己要求,也不想对方放弃,老痒就遭遇过这类情况,吴邪不知道骂了多少次傻逼,老痒却像中了毒似的,学非主流找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转个弯又继续热脸贴冷屁股。而有的女人,像云彩这类,吴邪挺欣赏,不喜欢就不一味接受,也不炫耀,胖子很难尝到甜头。      临近下班点,吴邪关了文档,给张起灵发信息,说要回家拿几本书,小说考据要用。张起灵回说去小区外面等他。吴邪开玩笑道,你还是回去做饭吧。张起灵回:[顺路去吃粥,今天清淡一点]   吴邪笑了笑,回道:[现在好多了,想吃你做的]   张起灵道:[拍马屁也没用]   吴邪发个委屈脸。[拍马腿儿上了……发张照片过来,我看看脸有多黑]   张起灵很快回过来,[病好了随你,今天听话。书多搬几本,家里有空房,给你放书]   吴邪愣了片刻。[不占位置吧?你以后不用了?]   [给谁用?]   一句话堵得吴邪心里酿出蜜。手指在屏幕上比划几下,没打出字,新消息又跳出来。   [礼拜六去看书架,再把书都搬过来]   碰面后,张起灵跟他上楼搬书。家具和地板上都澄了一层灰,像一层薄纱,把这里封住了。吴邪不是没想过——在听张起灵坦言之前——如果重新搬回来,能不能过回原来的日子。两个人退回原地,工作上有必要时打个招呼,他找个女朋友,张起灵带别的人回家。分手的过程不会轰轰烈烈,也许淡淡一句话,也许一条不超过十个字的短信,也许几个彻夜不归,就散了。谁也不恨谁,不记住谁。其实比起现在,设想的这条路才是最正常的,像解雨臣说的那样。   可他们偏偏拣了最隔脚的走。   吴邪拿了块抹布,去厨房水龙头下浸湿,张起灵也拿着抹布跟进来,吴邪把他推回客厅,道:“大扫除礼拜六一次来,我先抹书,你等着搬就行。”张起灵跟着他进书房,看到满当当两个书架,又转出去,没一会拿着浸湿的抹布进来,吴邪冲他干瞪眼,他道:“你找今天要拿的,我打扫书房。”   扭不过他,吴邪翻了个买衣服送的纸袋出来,在书架上找要用的书,抽出来擦干净再装好。张起灵从书桌开始抹起,一丝不苟的,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做事都这样,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个古墓机关,稍不注意就要赔上命。动作却不拖沓,效率极高,吴邪找完十多本书,他书桌连带所有抽屉已经抹完了,死角也都一一照顾到。   吴邪边给他掖衣领边笑,“是块好料,以后失业也不愁没饭吃。”   张起灵笑道:“怎么也得养活你。”   吴邪瞪眼:“我不是能养活自己?”   张起灵上下打量他一通,道:“我能再养胖点。”   “饶了我吧,我不怎么健身,办公室坐出一身肉,你以为像你?”   张起灵顺势在他腰上捞了一把,吴邪一个闪身,后背撞到书架上,顶层几本书跟着书架一晃,滑下来,张起灵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接,双手拦下三本,吴邪躲闪不及,避开了一本,还是给另一本砸到了头。张起灵把手里的书往书桌上一扔,忙捺上他的头顶,力道适中地揉。好在吴邪高,虽然是硬壳本子,距离近,也没怎么砸到,倒是张起灵,难为他在这么短的距离内拦下三本书。   不及吴邪说话,他便道:“新的买矮一点,多买一个。”   吴邪道:“一进房间全是书架,那多恐怖。”   张起灵稍微加重力道,给他头发都揉乱,道:“谁让你买这么多。”   吴邪啧道:“人太博学,没办法。”   “博学?”张起灵笑了笑,在他头上最后轻拍两下,才收回手,“不够就再腾一间出来。”   吴邪笑道:“你空房多。”   “但卧室只能一间。”张起灵说。   最多一张床,没商量——这是把吵架分房都考虑进去了。不过还有沙发。吴邪心说。      回到车上,吴邪给他说了老痒来的事,顺便把准备找阿宁忽悠老痒也招供了。张起灵点头道:“礼拜六陪不陪?”   吴邪道:“礼拜六不是买书架搬书?”   张起灵道:“要陪就去,书我搬。”   吴邪埋头编辑短信给阿宁,以跟朋友打赌谁先脱团为借口。消息发送成功,随手点开微博,道:“礼拜六他大概要和玉砌碰头,你要当苦力也行,不过买书架我是必须去的,我的书架我得参考。”   右转,岔到附近饭馆最多的一条街,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车多,张起灵稍微放慢了车速。   “端午你有事没有?”   张起灵摇头:“小节不怎么过,想吃粽子?”   吴邪道:“就知道你不过——今年要不要过?跟我回去。”   张起灵抽空看他一眼,“回去?”   吴邪点头,道:“我爸妈那。你们认识认识。”   稍长的沉默,张起灵点头,“你安排。”   手机在手里振了振,阿宁回消息过来,答应得挺痛快,不过要吴邪请客吃一顿。吴邪当然没意见,回了谢谢,又打了碰头的时间地点过去。两个人有一会没说话,只有音响里的歌缓缓流动,每句歌词闯入耳廓,又被其他的念想撵出来。   “如果……”吴邪忽然开口,“你爷爷还在。你会不会带我回去?”   张起灵扭头看他一眼,这次没有停顿太久,盯着前面的车笑了笑,道:“怎么想到这种问题。”   吴邪悬着的心降了一点,笑道:“会还是不会?”   张起灵道:“他早认识你了。”      直到张起灵把车开进附近的车库,吴邪才算彻底回过神来。再看张起灵的侧脸,有些恍惚,好像一眨眼,一世都过去了。               19   老痒好骗,吴邪带上阿宁去接机,一起吃了顿饭,期间也表现得不怎么亲密,老痒还是信了。逮着机会爆吴邪料,哪件最丢人拣那件说,吴邪给他满上一杯剑南春,道今天非让你横着进酒店不可。老痒酒量不太好,一杯下去就上脸,不过人还算清醒,吴邪又灌几杯,听他说话天南地北彻底没谱了才住手。阿宁的酒量比老痒好,跟着他们喝,一直清醒,结账前去附近给他们买了醒酒药。两个人把老痒弄回酒店,吴邪还要送阿宁,被一口拒绝了,他也一身酒气。   吴邪进屋时候黑黢黢一片。有同事成功脱团,请了部门里年轻的吃饭,张起灵还没回来。那人跟吴邪差不多年纪,这几年都一个人,现在算是苦尽甘来了,宣布的时候还有资历高的老员工打趣张起灵和黑眼镜,两个人都快三十了,黑眼镜还好,妹妹姐姐多的是,不过没一个能转正,但至少他乐呵着,张起灵就不同了,不说他私下有没有过情况,至少名声好,虽然实在好过头了,在旁人看来就成了苦行僧。睡觉前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说,吴邪硬听出一丝委屈的意味,躺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探出手去搂他的腰,笑道:“怎么越听越酸?实在不行,我们请黑眼镜吃一顿,也当脱团饭?”解雨臣就算了。   张起灵笑道:“便宜他了。”   吴邪推了推他,“那你请不请?”   张起灵把他往怀里带了带,道:“下礼拜?”      酒精作用,吴邪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照生物钟醒时候头还有点疼,眯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张起灵侧身背对他,还没醒。翻身贴过去,伸手抱住他的腰,脸搁到他的肩上,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侧起脸,鼻息扑打在他额头上,吴邪又掀起眼皮,半睡半醒地道:“吵醒你了?”张起灵揉揉他乱翘的头发,翻身过来面向他,朝上的手臂伸出来环住他,声音不大,带着睡意,显得异常柔和,“喝了多少?”   吴邪眼睛也懒得睁了,鼻尖在他凸起的锁骨上蹭两下,道:“我灌他,我没事。”   张起灵问:“头还疼不疼?”   吴邪闭着眼睛点头。张起灵拍拍搭在他腰上的手,吴邪没反应,他索性加了力气掀开,吴邪眉心一皱,眼睛睁开了,有些莫名其妙,“你男人搂你也不行了?”   张起灵啧了一声,一边坐起来,穿上拖鞋,道:“给你拿药。”从床上站起,再回头看吴邪一眼,恰好抓到这人稍稍低下头摸鼻子,不由好笑,“书架下午再买,你多睡会。”说完就走了出去。没一会,拿着药和一杯水进来,吴邪撑手稍微竖起身子,接过来吞了药,才道:“一点后劲,昨晚上我一直清醒。再睡一个多小时就行,说好早上去的。”   张起灵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掀开被子睡进来,把他往怀里一揽,闭上眼睛,埋下脸,鼻尖抵在他头顶,没一会就睡着了。倒是吴邪清醒了,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半天,才暗骂道:操,直说想睡懒觉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是买书架,实际上沙发和书桌也一道买了,张起灵喜欢黑漆的,矮一点,以防出那天那样的事。吴邪则不以为意,他个高,再被砸几次也无妨,相中的是高书架,木质的,容量大。争执了一会,张起灵妥协。懒人沙发倒是意见高度统一,挑到书桌时候张起灵不怎么开口了,任吴邪拿主意,吴邪看了看时间,估摸他是饿了,也不再拖沓,随便看了张顺眼的。东西说好明天送过去。至于钱,出门时候两个人就谈好了,吴邪付书架,张起灵买书桌和懒人沙发。本来吴邪不高兴他插手的,但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如果有天散了,他也不会搬走这些,家里也没地方再放。   潜意识里跳出的“如果”,待他反应过来时,也吓了一跳。      拣了家附近的馆子吃饭,两个大男人总不会手牵手去逛街,计划饭后去体育中心打网球。下午一身汗出来,刚坐上车,就接到老痒电话,报了间咖啡馆名,还温情附带地址,让吴邪去找他,一起吃晚饭。挂断电话,吴邪想了想还是叫张起灵一起过去,他一开始顾虑的张起灵也想到了,说自己去买快餐就可以。无奈,只好跟他说明,老痒脑子里没那么多弯,不会多想,况且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公司平常关系如何,这样带过去还以为他们关系好。   找到老痒,他们刚散不久的样子,还剩三个人,老痒介绍了一下,戴一副细框眼镜,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削瘦的女人是历史顾问。另一个身姿高挑,头发偏短,五官不出色但还挺清秀的男人就是玉砌,不知怎么,才看一眼,吴邪就有种熟悉感。打了招呼,女顾问就走了,玉砌倒不急,跟吴邪简单认识了一下,视线一跃,落在张起灵上,脸上的笑加深了一些,稍微点了点头。   吴邪和老痒见状,转头去看张起灵。后者面上没什么表情,也轻轻点了下头。倒是老痒先开口:“老……老吴,也不介……介绍一下。”   吴邪恍然回神,道:“张起灵,我们技术部总监。”   老痒马上伸手,笑道:“张总好,我……我解子扬,吴邪发小,搞出……出版的。”   张起灵跟他握了握,道:“吴邪说过。”   安静片刻,玉砌抬腕看了看时间,对三人笑道:“不好意思,还有点事,先走了。”   老痒忙点头,道:“新作加……加油。”   玉砌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张起灵,道:“你们晚饭吃了过来我那坐坐?”   张起灵没多想,道:“下次,今天打一下午球。”   又客套了两句,玉砌也不再强求,那句话倒像幌子了,仿佛本来就知道张起灵会拒绝,才说出来。      吴邪坐副驾驶座,老痒坐后排。简单商量一下吃饭地点,张起灵就开车直奔目的地了。才开出车库不远,老痒忽然双手往副驾驶座的靠背上一扑,脸凑到吴邪左边偏后的位置,皱眉审视他。吴邪扭头,正对上他放大的脸,还挺严肃,鄙夷道:“今天又没吃药了?”   老痒点点头,又跟针扎似的猛然一炸:“你……你他妈才没吃……吃药,老子对你没意思!”   吴邪眼睛都直了:“我说你对我有意思了?”   老痒斜眼道:“不明摆……摆着吗。”   “滚你奶奶的。”吴邪道,“一会你结账。”   老痒道:“不醉不归!”   吴邪笑道:“哟,这话说得利索。”   老痒白他一眼,又道:“说……说正经的,你跟齐羽长得真他……他妈像。”   吴邪一愣,“齐羽?”   “就……就是玉砌。”老痒说。   吴邪瞄了张起灵一眼,有回想玉砌那张脸——难怪那股熟悉感。想了一会,忽然道:“小哥,你觉得像不像?”   张起灵如实点头,稍作沉默,道:“有点。”   老痒道:“其实也……也不奇怪,基因这种东……东西,有时候天南地北两个人,会长得像。”   吴邪本来也没想多,这种事很常见,总不能怀疑父母?就小时候他老爹老娘齐心协力揍他那劲,现在催他结婚那心,他觉得他俩这辈子是不可能掰了。从小,对父母感情都有高度信心。   马路堵得厉害,已经第三次停下来了。吴邪摇下窗,探出头去看了看前面的车流,黑压压的,挤得严丝合缝,像排列在盘子里等着下锅的饺子,有的馅儿多个大,那一段就更挤。镜头再拉远些,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天和地反了一道。   吴邪把头缩回来,对张起灵道:“你跟玉砌认识?”   张起灵道:“高中同学,还有一层,他爷爷和我爷爷年轻时候一个部队。”   “所以经常往来?”   “他爷爷去得早。”张起灵道,“我们同班时候就不在了。这层关系一断,来往就少了。”   所以刚才那么生分。招呼不能不打,客套话要说,不希望张起灵真上门去也可以理解,本来就不熟悉,加上他这性子,好像没什么话可聊。尽管是高中同学,难以想象张起灵能跟他一人一杯酒,勾肩搭背回忆当年某某裙子穿最短,某某是大众女神,和谁谁一起通宵打游戏。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赶稿太投入的缘故,吴邪想把张起灵比作一个谜团。他正在不断靠近这个谜团并解开它,每破解一部分都会沾沾自喜,很快又意识到还有更多部分没有解开,费多大力气,对他的了解都太少太少。有一点却越来越能肯定——他几乎一无所有。他生命里曾经出现那么多人,如今也还存在着,却似乎跟他毫无关系。除了那个去世的爷爷。   现在的话,也许能加一个吴邪。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分自信。   前面那车启动了,停滞的车龙重新爬行起来。张起灵也开动了车,慢慢跟着挪。      礼拜一早上从各种大小会议里爬出来,吴邪如约请客,带阿宁去了距离近的一家肯德基店。天热,跑这么一趟使人跑了一身汗,感觉浑身都带一股咸味,成了条大型咸鱼。但请她吃食堂也说不过去。阿宁一件烟灰色背心,纯白色休闲七分裤,凉帽,一副茶色蛤蟆镜,占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拄桌上玩手机,这一脸惬意,倒看不出对跑这一趟的不乐意。吴邪就不同了,挤在人堆里排队,男人的汗臭和女人的香水味搅拌在一起,配成一味毒药,仿佛下一秒就会捉走人的魂。   裤包里手机忽然振起来,掏出一看,是解语臣,眉心一皱,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才接听。   “喂。”   “晚上聚一聚。”解语臣直奔主题,顺便报了家酒吧地址出来。   吴邪沉默片刻,道:“算了,这几天忙,我早睡。”   解语臣道:“昨天回我小叔那,老痒也在。”   说起来两个人是堂兄弟,不过老痒他爸去得早,他们母子跟解家也不怎么亲热。前面一个人端起盘子走了,吴邪往前挪一步,站在柜台前,一边摸皮夹一边报餐名,那边很快又传来解雨臣的声音:“跟他在外面吃?”   等服务员操作完,吴邪打开皮夹抽了一张红票递过去,下意识笑了笑,道:“请阿宁,还个人情。”接过找回的零钱,放回皮夹,手机那头解雨臣有了俄而的沉默,忽然道:“好像是有其他事办,顺路过去,玉砌也来了。”   “玉砌?”   “齐羽是吧?”解雨臣道,“跟你长得挺像,举手投足,很多小动作也像。真是奇了——别误会,我跟你一样,对你爸妈非常有信心。”说着笑起来,吴邪也跟着笑了,道:“前天我才见过他。你说——我这是不是很有大作家相?”   解雨臣笑道:“说话跟放屁似的。”   吴邪啧了一声,道:“你就嫉妒吧。”   解雨臣笑了一会,道:“他跟张起灵很早就认识?”   吴邪一愣,给了个肯定音。老痒这张嘴——这一来败露了太多,本来按理说,跟老痒碰头,他应该带解雨臣过去。当时还是没想周全。   “吴邪,你太傻逼了。”解雨臣说。      结果晚上他还是应邀去了。   解雨臣还叫了胖子和王盟,晚饭就在外面吃。胖子晚饭就沾了酒,到酒吧又被解雨臣拉着吴邪一起灌,二对一,没多久就败下阵来。说话不利索,还偏拉着他们说话,先是骂霍玲,家里有钱有关系,爬到这个位置,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自己没干多少实在事,还喜欢摆点架子,鸡蛋里挑骨头,把员工当畜生。听胖子骂人特别有意思,绕着弯子骂,变着语气骂,还不带重复的,多大的怨气让人听了都想笑。吴邪和解雨臣点着烟靠在包间沙发上又是笑又是鼓掌,时不时再给他加点酒,王盟是新人,本来还有些拘束,这下也被胖子带入气氛里,义愤填膺起来了。   “所以说啊天真,傻人有傻福,这话对你太管用了。碰上阿宁,多清净,有时候是可恶了点,不过打心里是对你好的,指不准再不久就擦出爱的火花了,结晶也跟着来了。工作把妹两不误。哪像胖爷,跟宫斗似的。”胖子话锋一转,对吴邪道。   吴邪道:“滚你妈的,我要能跟阿宁,你跟霍玲也差不多成了。还结晶?”   胖子大笑,道:“他妈这淡扯的,胖爷要是跟霍玲,你跟张起灵都成了!”   解雨臣刚拿起冰啤喝了一口,呛得一阵咳嗽,吴邪一张脸成猪肝色,好在灯光暗,每个人的皮肤被照成暗黄色,变化不太明显。埋头抽了张纸,给解雨臣递过去,后者基本上缓过来了,对胖子一本正经道:“今后离霍玲远点。”   胖子一愣,不悦道:“怎么着?为你秀秀妹妹不高兴了?”胖子当然知道他跟吴邪也不太喜欢霍玲。   解雨臣把纸揉成团,用力捏了两下,仿佛有空气像水一样被挤出来,随手往垃圾桶里一抛,笑道:“当心一语成谶。”   王盟连连点头,道:“其实霍玲也是个美女——”被胖子一瞪,一个转弯,“就是性子丑。”   胖子这才点点头,一脸欣慰。   又被解雨臣灌了一会,胖子基本上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搂住王盟叫云彩,吴邪笑道你这云彩挺大只,胖子又跟他拌了几句,就被解雨臣差王盟送走了。像是唱了很久的音乐盒突然损坏,音乐骤然切断,盒子里两只滑动的小人也被撤走,盒子成了单纯意义上的盒子,空牢牢,咔嗒一下盖上盖,伸手不见五指。   解雨臣是吴邪肚子里的蛔虫,反过来,吴邪也不差。叫上胖子王盟是给他减轻心理压力,再把胖子灌醉,支走两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解雨臣躬身帮他加满一杯冰啤,也没递给他。   “胖子说的,也不是全不靠谱。”他点了支烟,靠回沙发上,吸了一口,两根手指夹着,扭头看他,“我看阿宁对你有点意思。”   吴邪笑了笑,道:“我以为你指他后面一句。”   解雨臣道:“追阿宁,我帮你。最多一个月。”   吴邪没吱声。   “齐羽的事,你就没好好想过?”   “怎么想?”   “张起灵很早就认识他。”解雨臣道,“你跟他很像。”   吴邪一皱眉,“说别的。”   解雨臣不听:“为什么不是他?偏是你?”不容吴邪回答,紧接着道,“我就说你傻逼,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吴邪顿了顿,道:“替代品之类的,张起灵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解雨臣笑了。   吴邪拿起啤酒,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道:“你不是这么想的。直奔主题,我们不绕弯子。”他盯住解雨臣的眼睛,“我知道你为我好。”   没有否认,解雨臣沉默半晌,时间太长,直到吴邪心里的灯都一盏一盏暗下来了,见他喉结滚了滚,“你还可以回头。”   略微一顿,吴邪道:“到底能不能,我自己最清楚。”   “没有什么逃不脱的,你以为走不出去,其实狠一下心,时间久了,回头看看也没什么了不起。”解雨臣说,“想想秦海婷。”   吴邪笑道:“不一样,当时她是我女神。”   解雨臣道:“你就不想跟她在一起?”   “想过,但只是想过。”   解雨臣一笑。吴邪又说:“会有这样的人,喜欢上了,才觉得这些年都是白活。”顿了顿,深深吸了口烟,对着天花板吐完烟雾,思量许久,“才发现以前的恋爱都不是恋爱。不一定要占有他,但心里清楚,除他之外不会再有谁了。实在不行,分开了——不是没有分开的设想,什么事都有万一,但就算分开,有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拿不走了。分开了,就一个人把这辈子浪费完,虚度完……总之,不会再有谁了。”   解雨臣埋下身,手拐抵在膝盖上,把烟灰磕进玻璃烟灰缸里。   吴邪又沉默一会,“你说我总能找到确切的比喻,但关于他,说来说去我只有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   谁都没再说话,狭窄的盒子封得死紧,阴凉的风都透不进来,只有空调坚持运作,空气仍然湿闷,让人提不起力气。很久——也许不是,沉默的空间里时间流动变得很慢——在吴邪看来的确过了很久,解雨臣站起来,拍拍裤子,扭头看仍然呆呆注视他的吴邪,笑起来,“走了,你还想再待一会?”   吴邪一愣,跟着站起来,抬腕看了看时间,刚好十点,不像解雨臣的风格。   “这就走了?”   解雨臣皱眉:“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话不是说完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   吴邪面色略显尴尬,稍微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胖子走时候解雨臣就让王盟帮忙去结账,现在说走就走。出了包厢,两个人难得无话可说,像刚分手,解雨臣稍显随意,走得稍靠前,还玩手机,吴邪却浑身僵直,抬头挺胸,平视前方——好像他是被甩的那个。   重金属音乐吵得脑仁疼,吴邪稍微扭了扭脖子,有意无意往吧台瞟,所有人成了一连串的小点,排成一排,化作一串省略号。但太不标准,像小孩子涂鸦点出来的,点与点之间间隔不一,大小不一,有的细长,有的肥厚,有的大,有的小……有点眼熟,目光下意识在那只小点上停留片刻,旁边是一只细长的点。   吴邪停下来。解雨臣走了一段,又转回来看他。吴邪盯着背影又认了一会,才走过去,一掌拍上少年的肩,“高中生明天不上课?”   被吓了一跳,黎簇浑身一颤,屁股离开座椅短短一瞬,又落回来,然后才转过头——和旁边那个穿一件米色雪纺衫的女人一起。黎簇说了句什么,吴邪的注意力在这女人身上,没听清,不怪他——论漂亮,这张脸没比阿宁强,吸引他的是这双哭肿的鱼泡眼,被洗淡但还有迹可循的眼线和眼影。称之为女人一点不错,不会是黎簇的同学。尽管高中女生也有化妆的,但这股精明老练的味道,跟阿宁有几分相似,骗不了人。   解雨臣也过来了,在吴邪边上看,没插话。   “我爸出差去了,几点回家没关系。”黎簇说着,又对旁边这女人道,“我没经验,在这也是干坐着,这位大哥比较资深,你跟他说说,怎么样?”   资深?吴邪又看了一眼旁边这女人,对方恰好也在打量他,不懂闪避,看得人不舒服,吴邪只好笑了笑,道:“有什么能帮忙的?”看起来不是失业就是失恋,他资深在哪?   女人笑笑,用食指揉一下眼睛,道:“不耽误你们?”   吴邪道:“也没什么事。”   女人垂下眼睑,沉默良久,才淡淡道:“我是两年前认识他的,在医院实习。”   失恋?吴邪瞥黎簇一眼,看他手无足措地,迟疑片刻,在女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回头看解雨臣,不见他有走的意思,倒跟着一起坐下了。   女人转回身子,双手交叉放在吧台上,稍微垂下头,道:“他爷爷直肠癌晚期,查出来就已经迟了。他每天下班就过来,没见过这样守病人的,干坐着,不说话。偏偏每天要来。”   面前一杯威士忌,她抓过来要喝,解雨臣忽然站起身,一杯果汁送过去——大概是刚刚要的。不得不说,对女人,解雨臣的思维比他快不是那么一点。女人拿酒的手略微一顿,朝解雨臣看过来,后者对她笑了笑,又埋下头继续摆弄手机。她收回目光,放下酒,咬住果汁吸管,不紧不慢地吸了几口,有蜜色唇彩跟着印了上去。   重金属乐停了,忽然安静下来,像电影场景切换,屏幕黑下来,短短几秒,舞台距离这边有些远,吴邪扭头看过去,见鼓手开始敲鼓棒——一,二,三,音乐重启,比刚才的柔缓了许多,前奏过去,主唱握住话筒,稍稍低下头,温和的男声从伴奏里流淌出来,唱的是《如风》,没有天后的空灵感,听起来倒也不差。   身边还是没动静,吴邪把注意力收回来,对女人道:“然后?”   女人没有马上开口,果汁喝了半杯,含住吸管不动了,目光蚕丝一样裹在浮起的冰块上。吴邪不再催促,做别的事显得不耐烦稍——只好干坐着,又不能乱动。   微过了一会,女人道:“后来一段时间,他工作好像挺忙,过来都很晚了,但无论多晚都来。只要他在,大事小事还是样样亲自动手。差不多一个月,我才下定决心把他的联络方式抄下来,给他发短信,随时告诉他情况,这个理由太好了,那段时间几乎每天联络。”她深吸一口气,“维持了一个多月,我也能随时插点题外话了——老人突然走了。我记得清楚,是六月初——六月十号凌晨。”   吴邪感觉她正逐渐释然,有些话,和素未谋面的人说出来,未必不是最佳选择。   “我想好各种办法安慰,但都没有机会,他至始至终没什么情绪,像个局外人,太冷静了,冷静外人看来会是冷血,我当然不一样,我觉得我能听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想抱住他让他好好哭一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用手指去擦眼角,三位男士也不说话,等她稍微调整好,又听她继续道,“一系列的后事全是他一个人操办,有理有序,效率也高。我还来不及反应,维持我们相处的联系已经彻底断了。”她抿唇笑笑,“两年过了,大概他早把我忘了。”   她停下来,吴邪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实在不行,想了想,笑道:“不会吧,你做了很多。”   她道:“上礼拜在快餐店见到他,我去打的招呼,是记得我——记得罢了。过后我试拨了号码,没变,我又继续发短信,其实已经觉得自讨没趣了,老人不在,他跟我无话可说。今天我就想,是死是活,说出来再说,好歹以后不后悔。然后……”她转过头,在吴邪坐下后第一次看过来,对他笑笑,“然后就是现在了。”   类似于完结语,一桶水倒入水缸里,最后那几滴稀稀拉拉地滴完,水面又像冰块一样凝固下来。   吴邪组织一会语言,道:“总还有更好的。”明知这种话没有一点作用。   她双手握住杯子,盯着玻璃杯底的冰块,道:“有的人,不能见,见一次,负一生。”   吴邪语塞。越过她,跟黎簇对视一眼,后者冲他耸肩。吴邪琢磨半天,还是觉得安静比较好——换平常,也许他会来一句“美女好文采”。   解雨臣也不出声,场面太尴尬了,像话说到一半,忽然被噎住,眼泪挤在眼睛里,死活淌不出。   台上唱得一往情深,掩去许多唱功上的不足。   解雨臣一头扎进俄罗斯方块里不问世事,好像现在世界毁灭也与他无关。黎簇喝掉一瓶冰啤,换了杯果汁,眼看也快喝完了。女人又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乐队正好给她提供煽情的背景音乐。只有吴邪没事可干,手脚怎么放都不对,好像被透明的线扯住,什么姿势都显得又蠢又笨。旁边有人聊到高兴处,笑声如雷,把桌子敲得咚咚响,椅子发出哀嚎一样的吱呀声,各种杂音混到一块,把背景音乐也给压下阵去。吴邪胸腔里一匹野马狂奔,踢踏踢踏给他整个脑袋都跑乱了,烦到极点,一勒马缰,听到一声嘶鸣,一切又重归寂静。再看女人,总算憋出一句话。   “明天上班?”   女人一顿,看向他。用目光指了指她身后的黎簇,笑了笑,道:“小孩要上学。”   女人这才会意,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手指随意擦两下脸,对黎簇道:“我送你?”   吴邪觉得挺过意不去,到头来也没说什么,还把心思暴露了——其实也就是想快点解决麻烦,让黎簇早回家。这种地方毕竟不是他该来的。这女人也大概看穿了他的心思,客客气气道了谢,就告别了。               20      端午假下礼拜一开始,这礼拜就成了七天连班。老痒妈前两年就走了,他跟解家关系也僵,孤零零一个,这回赶上时间,就用加班攒来的休息票抵休假,打算一直留到端午结束,吴邪爸妈也亲热他,自然高兴,又听吴邪说带同事回来,过小节的兴致也像重要节日一样高了。父母大抵都这样,孩子不回,就是春节也算不上节,孩子回来了,连带朋友之类一块聚拢,就是平常日子也当春节过。   注定是个不平凡的礼拜——有两天高考,家里没考生,就自然而然当成趣事。吴邪坐在办公桌前把各省市作文嘲笑一番,又发短信给黎簇,恭喜他高三备胎的生涯终于熬到头,八号一过,荣升为准高三生,然后投入传说中最热血,最有文化的一年期不成学霸即成学渣生涯。黎簇说,读理当学霸就算了,《生活大爆炸》里那群二逼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吴邪权当他放屁。      晚上一起去超市的路上,张起灵开车,吴邪给他钦点各种奇葩的作文题目,顺便自己发挥一把,来个恶搞段子。张起灵偶尔配合应一两声,看起来没兴致,他也就不说了。这礼拜吴邪都挺小心翼翼,张起灵情绪不太对头,平常无欲无求的样子,想点一把活火出来都难,这两天有的小举动竟然透出些许焦躁。要说天热——也不是这两天才开始吧?   到超市就赶张起灵去拿啤酒,自己跑去称了两斤三文鱼。   第二天下班点一到就开溜,下楼直接叫出租回家,火箭一样飙上楼,庆幸张起灵还没到。开了空调,先跑进浴室开热水器,又到厨房系围裙,从冰箱里取出鱼肉,细致洗了一道,放到砧板上,菜刀拿在手里比划一通才下手——切生鱼片很考刀功,同居之前也不少做饭,不过切肉片、小瓜、竹笋什么的都很随意,厚薄不一,没什么卖相,反正一个人吃。现在不一样了,这把刀好像成了反面角色,千辛万苦阻碍他切出薄而匀称的片来,好让他在张起灵面前提不起面子。干脆埋下身子,慢腾腾地切,好容易切了一半,想起热水器该好了,又扔下菜刀冲浴室,两只手一边往小鸡围裙上抹水泽,力道大了点,小黄鸡给他凭空抓出几道皱纹。放满一缸热水,回厨房才提起刀,没切下,就听到玄关处有开门声。   他下班拖沓,又搭公交,一般这个点在厨房里的人是张起灵,今天反了一道。隔了一会,张起灵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包底料,随手往流理台上一放,就来接吴邪手里的刀。吴邪躲了一下,道:“你去买底料?”   张起灵点头,“昨天忘了。”低头盯着砧板看,眼睛一眯,又来抢吴邪的刀,“洗澡去。”   吴邪不乐意了,一边避他的手一边道:“还嫌弃了?能吃不就行了,厚薄有什么关系?”   张起灵停下手,抬头看他:“浴缸里的水要凉了。”   吴邪道:“你去洗。”   张起灵站直,手往裤包里一伸,不动了。吴邪用手拐推推他,左手重新按到鱼块上,继续慢腾腾地切片,张起灵往边上一站,跟监工似的,他整个人成了机器——生锈的机器,本来就不灵透的动作跟僵硬了。厨房里只剩砧板发出的闷响,隐约还有轻微的水声——张起灵扭头朝水池看了一眼,挪过去拧紧水龙头,又站回来。把鱼肉切完,吴邪才抬起头,看他还盯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道:“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张起灵垂下眼睑。   吴邪放下菜刀,转过去拉开橱柜,拿出两个瓷盘,“就跟我小时候要零花钱,我爸不给一个样。”把盘子放下,猫下身子将鱼片一片一片排成圈,没听到动静,又停下动作抬头看他,“这顿交给我,吃这个也是我的主意,给个显摆的机会都不行?”   张起灵盯着他,好像他才是刚解冻的鱼肉,半晌,手才从裤包里拿出来,转身走出厨房。   拍他马屁也够难的。   目送他走出厨房,吴邪脑子里凭空冒出几个字——生理期?      把调料准备好,生鱼片上桌,切了些蔬菜,又用张起灵买的底料煮了个小火锅,一连串事情忙完,吴邪头上已经黏糊糊的,一摸一把汗。太热了,这种时候在厨房转出转进简直不是人干的——回头想想,其实张起灵每天都如此。但他动作快,基本不要他插手,他到家看看电视,没一会就吃饭了。挺过意不去,所以他包洗碗和周末的早点。   一切就绪,还没见张起灵出来,顺手把电磁炉关了,转到浴室门口叩了两下门,没回应,干脆自己开了。帘子没拉,一眼就看到他躺在浴缸里,曲着膝盖,双手放在边缘,头发湿漉漉的,刘海往后抹,露出泛水光的额头。吴邪进来也没发现似的,仰头盯天花板,颈部线条像是工笔细描出的,吴邪看在眼里,想扑过去啃一口。当然没有实践,摸了摸鼻子,径直走到浴缸前,就着他头那边的边沿坐下。   谁也没说话,就这样干坐一会,吴邪把手探进水里划了两下,已经半凉了,于是拍拍他的肩,道:“吃饭。”顿了顿,“不然换一缸热的?”在浴室说话声音都变了,拿了话筒似的。   雕塑终于肯动两下,摇摇头,道:“现在刚好。”   安静片刻,吴邪从嗓子里送出一口气,两只手都放到他肩上,道:“转一下,头靠我这里。”   张起灵从天花板上撤回视线,扭头看他,眼神空空的,像前面起了漫天大雾,给吴邪吓了一跳,手颤了一下,张起灵倒是听话了,稍稍转了身子,背向他,把头靠在他肚子上。吴邪赶快抬起一只腿,曲起膝盖,小腿侧面架在边沿,半条大腿连带膝盖都悬空进浴缸里,给他制出一只人体靠枕。看他老老实实靠着他不动了,吴邪无声一笑,放他肩上的手开始试着力道按摩起来。感觉张起灵的身子震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估计不是今天这种状态的话反应还会更小,稍微加重一点力道,吴邪问了句“重不重”,得到的回应当然是摇头,估计拿锤子敲他也会说不疼,吴邪懒得再问,自己摸索力道继续下去。张起灵的肌肉很紧实,摸起来很舒服,吴邪就不喜欢自己的手感,软了点。   小空间里一旦安静下来,比客厅之类的还让人别扭。耳朵变得特别灵,好像连空气流转的声音都能听到,逐渐从静变成吵,脑子里嗡嗡炸起来。吴邪停手,张起灵马上回过头来看他,他干脆一个俯身,把脸埋下去吻他的唇角,两只手往前一划,圈住他的脖颈。逐渐地,张起灵开始回应,浅尝的吻啄随着舌尖的侵入和缠绕变了味,津液搅动的声响把刚刚空气的吵闹盖下去,张起灵在水里转了身子,脸面向他,双手探过来扯出T恤衣摆往上褪。换气的时间,吴邪乖乖举起手让他把T恤整件脱下来扔开,他开始玩弄他的乳头,轻掐,按捻,吴邪感觉身子灼热难耐,皱起眉扭动腰部。张起灵顿了顿,把舌头退出来,舔一下他的唇,双手移到裤腰上,仓促解了皮带,把休闲裤连内裤一起褪到膝盖,手一路往后摸索,在他屁股上一揉,拍两下,吴邪腰肢也跟着一晃。张起灵最后掐了一下他的臀肉,吻吻他汗湿的鼻尖,道:“跪上来,我稳着你。”   吴邪照做,跪到浴缸边沿,手还是圈着张起灵的脖子,重心往他身上倒。张起灵轻而易举撑住他,一手把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阴茎,揉搓两下,吴邪浑身一颤,继而发现姿势的妙处——他的下身恰恰对准张起灵的脸。心头一紧,埋头看张起灵:“这不行,你不用……”张起灵往前一凑,将阴茎含进了嘴里,温热的触感铺天盖地地袭过来,吴邪抿住唇,嗓子里还是溜出了一道轻微的呻吟。再回神时,张起灵已经把他整根吞进嘴里,他能感觉他口腔里的湿热,舒适得要命,还是抿了抿嘴,伸手去推他的脸,“先拿套……”   张起灵不理,将家伙在他嘴里抽送,吴邪的喘息加重起来,整个人更加往他身上倒。等吴邪整根半抬头,他退到龟头处,舌尖反反复复舔舐凹槽,吴邪已经完全没有反抗力了,趴在他身上喘,他恶作剧地稍稍一停,他便扭动腰肢把阴茎往里送,张起灵重新吞咽起来,感受他整根逐渐胀大,筋脉一下一下敲击他的舌。退到顶端,用舌尖集中攻击铃口,吴邪轻微呻吟起来,随即开始急匆匆地往后退,张起灵一把按住他的屁股,吴邪抵不过他的力气,腰却更加剧烈地摆动起来。   “要射了……让我……出去……”   张起灵充耳不闻,加重力道,把退出去的部分往回按了一截,意思再明显不过。   实在忍不住,吴邪把脸埋进他颈窝里。浑身一阵痉挛,先是一股细流滚出,紧接着先后两股噗兹噗兹射出来,飙到张起灵口腔内壁,他整个人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张着嘴大口大口汲取空气,有津液从嘴角流出来,黏在汗湿的下巴上。耳朵里忽然钻进一道清晰的咕噜声——回神的时候,张起灵已经全数咽下去了。   吴邪合上眼,趴在他肩上不说话。张起灵没有在他身上开始下一步动作,把手伸到水里,握住自己的阴茎套弄,不久,吴邪感觉他整个人颤了一下,身子往后面的墙壁靠过去,喘了一会粗气,逐渐平静下来。   水凉了。   脱去拖鞋,吴邪爬进浴缸里,张起灵两只手稳着他的腰,换了姿势,改回原先那样的平躺,膝盖曲起,张开腿给吴邪腾出空间。吴邪背向他,跟着坐进水里,身子自然往后一倒,窝进他怀里。张起灵两只手缠住他的腰,越收越紧,整个胸膛紧紧贴上他的背,下巴磕到他的肩上,不动了——吴邪能感觉到他突突的心跳,好像就在他心里。他的体温,汗液,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全在心里,他渴望熟知的一切。   时间停下来,秒针卡住了。   吴邪盯着水面,道:“现在能不能说?”   隔了很久,几乎快在他怀里睡过去了,才听到回音:“后天是他忌日。”略微一顿,“我爷爷。”   吴邪垂下眼睑,把他一只手从腰上取下来,捧在手心里,玩他修长的手指,在指节上按压几下,让它们弯曲又撑直,再弯曲。最后滑到指尖,用指甲搔刮他的指腹,张起灵任他玩了一会,开始反击,去挠他的手心,从背后舔他的耳朵,随后把耳垂含进嘴里,牙齿搔刮,弄得吴邪身子一抖,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他才稍微消停。   两个人都静了好一会,吴邪忽然把他的手指包在手心里,道:“后天是不是六月十号?”张起灵“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吴邪侧过头来,道:“两年前?”张起灵盯着他,点头。吴邪一愣,笑了笑,道:“老子好像给情敌做了回知心吴邪。”   张起灵皱了皱眉。   吴邪道:“当时,是不是有个实习医生喜欢你?然后上礼拜快餐店……?”   张起灵飞快在他侧脸上吻了一下,再抬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吴邪竟然从他沼泽一样的眼睛里挖出几分诚恳,像做错事的小狗,眼巴巴看着主人,却不知如何是好。吴邪心里高兴,索性不说话,等了一会,张起灵压低声音道:“我没答应。”安静良久,又补充,“一直没有。”   吴邪笑起来:“又没说你答应。”   张起灵哑了。   吴邪稍微收敛一下笑容,道:“不管她接触你的目的是什么,行动总是好的。单看这点,我庆幸有她。”   张起灵似乎笑了。   吴邪道:“老人当时多少了?”   “八十。”   吴邪道:“也是长寿的年纪了,你该这样想。”   张起灵道:“很多事还没让他看到。”吴邪接不上话,反是他,停顿以后又自己接下去,“还没跟你说过话。”   吴邪捏了捏他的手指:“你怎么跟他说我的?”   张起灵道:“个高,爱笑,名字有点傻,朋友很多,有暗恋的女生,非常检点。”   吴邪等了一会,“没了?爷这么好一个人,就没了?”   张起灵想了想,道:“我爱你。”   吴邪一怔。然后听他补充道:“就这些。”   好一会,吴邪才回过神,道:“你就这么跟他说?然后呢,他什么反应?”   张起灵道:“很生气,将近三个月不理我,去看他也不让进。”吴邪抬头盯牢他的眼睛,他也同样盯着他,“后来心软了,让我礼拜六回去吃饭,带上你。”   想想曾经有那么一次跟张起灵以这样的关系面对他亲人的机会,吴邪心里五味杂陈,想了半天,道:“其实你可以来找我的。”   张起灵笑道:“怎么跟你说?‘跟我去见家长’?”   吴邪也觉得自己傻了,跟着笑起来,道:“那你怎么应付他的?”   “你不喜欢我。”张起灵道,“就这么说。”   吴邪喉结滚了滚。   “不行,太惨了。”吴邪道,“后天端午假开始了不是?我要去见见他老人家,你可把我形象毁尽了。”   张起灵搂着他腰的手滑到肚子上,刮了一下,吴邪怕痒,整个往他怀里一缩,他顺势收紧臂弯,笑道:“怎么个毁法?”   吴邪道:“老人心里我该有多高贵冷艳,多不识好歹?他心里一定说,我这么好的孙子,你个小兔崽子捡大便宜,该偷笑了,你他妈还不滚过来见我?”   张起灵在他腰上一掐,道:“他想的是——我孙子看上的,该是多好的一个人?”   吴邪一愣,笑着往他腰上也掐了一把,说是掐,其实也没怎么掐到,他的肉太紧了。   “得,你把自己也夸进去了。”   张起灵去咬他的耳垂,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后天就带过去给他看看。”   “他会不会揍我?”   “没事,我在。”      短假第一天,还是热得要死。两个人没睡懒觉,吴邪早一步起,到厨房用微波炉热了几只速食馒头,等张起灵洗漱完,草草吃了就前往公墓。路上买了一捧花,吴邪抱在怀里,车里给一股花香萦绕着,再看看张起灵,有种微妙感。停了车,一路走上去,吴邪越是心燥,出了一手的汗,花束从左手换到右手,揩了汗,又换回来,再揩右手——最后被张起灵夺了过去。   两只手空下来,无所事事,干脆点了支烟。   张起灵终于看不下去,手盖到他肩上捏了捏,又放下去,道:“又不是来真的。”   吴邪想了想,道:“我真觉得他会嫌弃我。”   张起灵扭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往前。   吴邪道:“不是,你说他心软了,只是对你心软啊。毕竟因为我,一个男人,他不能有曾孙了,多少应该对我有点情绪?我要有解雨臣那样的条件也就算了,但事实上……”   被张起灵一个斜瞥打断了。   吴邪闪开视线,把烟摘下来,吐了口烟圈,层层叠叠的墓碑里居然让他瞄见一个人,背影怪眼熟的,视线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忽然一个灵光,道:“那是不是齐羽?”没有答音,回头一看,张起灵也正盯着那边,眉心微蹙。   两人加快脚步赶过去,齐羽刚把一支烟放在碑前,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定住,吴邪心里一阵发慌,有种被抓现场的感觉——又感觉多虑了,朋友也可以陪着过来。老天良心发现地吹了一股风过来,把齐羽短而微翘的头发吹得晃了晃,烟的一头有打火机压着,没被吹跑。   两个人走过去,吴邪冲齐羽笑了笑,对方一样客气地一笑。张起灵俯身把花束放到烟旁边。倒是齐羽先开口,带笑道:“瞧我这记性,不是我妈提醒我,该忘了,去年也没来。”   张起灵直起身,道:“让你跑一趟。”   齐羽两手揣进裤包里,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他们让出位置,笑道:“两个老人多铁的朋友,我应该的。”   不是“我们俩多铁”,虽然相信张起灵,吴邪心里还是有些小得意。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吴邪也不好开口,在一边发呆。齐羽又道:“想起来,你爷爷也是很严肃的一个人,小时候我就特别怕他,你也是——不对,比他还严肃。”   张起灵没接话,倒是吴邪,饶有兴致地对齐羽道:“他跟老人很像?”凑上前看照片,是年轻时候的,一身军装,五官硬朗,没有笑容,这点张起灵的确像他,不过又比他少了点威严?至少在吴邪看来,张起灵好像要温柔一点。   “祖孙两个跟朋友似的。”齐羽笑起来,“他很讨长辈喜欢,我爷爷就老念叨他,我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严重受害者。”   吴邪也笑:“这个理解,我有个发小,各方面都特别突出,我被‘别人家孩子’二十多年了,现在也还没完。”   齐羽心领神会:“……包括找对象?”   吴邪点头:“重点就是找对象。”   两个人一起笑了。性格相似,又都是爱说话的人,不像跟张起灵搭话,经常冷场。      半支烟时间,齐羽走了。太阳又爬高了些,慷慨地释放刀子一样的热量,吴邪目送齐羽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再回头,恰好撞见张起灵在抹墓碑上的灰——用手,一张纸也没有。吴邪赶快走上前,抓住他的手,包里摸了半天,却也没摸出张纸巾来。再抬头看张起灵,那一脸死脑筋的样子,要是让他别擦非闯祸不可。只好放开,那边留给他,自己去擦另外这一片。   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要是老子睡进去了,你会一样连墓碑都这么宝贝么?   马上又想给自己一巴掌。没事咒自己死干吗?再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也许亲字也可以去掉。他陪着他的时候,吴邪还自顾自地幸福着,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跟老人争一个“最”。   抹下来,两个人的手都被灰尘粘成泥色了,重新直起背,吴邪觉得一阵酸疼,一边把手往后别着捶背,一边道:“齐羽还算是你发小。”   张起灵摇头,道:“大人关系好,我们没怎么接触。还不如张海客。”   “张海客?”   “嗯。他长我两岁,八岁时候被家里寄到我爷爷这,在了一个暑假。”   吴邪笑了:“张海杏呢?”   张起灵道:“没来。”   逗他也够难的。吴邪伸手想挠头发,举起来才意识到满手是灰,又缩回身侧,跟张起灵对视了一会,转向墓碑,盯着那张黑白照发呆,张起灵也不打扰他。良久过去,忽然一笑,蹲下身子,“爷爷,我就是吴邪。”   也不看张起灵,从裤包里摸出一盒烟,抽了两支出来,把齐羽那支往旁边扒了扒,放了一支过去,用烟盒压着烟屁股。自己衔住另一支,掏出打火机点上,深吸了一口,边吐烟圈边道:“其实这事不能怪我,你不能全听张起灵的,他又不跟我说。”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寂静和忽然窜出几声的鸟鸣。   他皱了皱眉,道:“要是他当时追一追我,咱俩就能坐下来喝两杯了。”   张起灵在他身边蹲下,目光也在照片上。吴邪没看他,反是垂下头,差不多又抽了半支烟,摘下烟头,盯着地上的小沙粒,动了动唇。   “我挺喜欢他的。”      阳光毒辣地啃噬人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像是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那就流出来好了,用来祭奠点什么,顺便见证些什么。他心里有只匣子,早先已经把身旁这人锁了进去,现在要剥开胸腔,把他取出来,让别人看一看。   他不怕疼。                     21      端午当天,吴邪醒来时候张起灵已经没影了。以为去上厕所,等了一会还没动静,下床出卧室喊了几声,还是没回音,厨房和露台都找过来也不见人。拨电话过去才知道这人赶去了超市,还能听到那边场子里的音乐。听完他的回答,吴邪揉着眼睛回卧室,道:“粽子我妈历来自己包,偶尔才吃速冻的。”   那边好像为难了一下,才说:“那速冻包子,馒头?”   吴邪重新钻回被窝里,声音还带着睡意:“我妈都自己动手。”   张起灵道:“买点酒。”   吴邪道:“这两年我爸身体不好,我妈不让喝了。”   张起灵不说话了,也不挂断。背景有些嘈杂,男人女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偶尔能听清几句,交流什么味道好的,买几斤的——这个时候超市铁定挤。   吴邪无奈,只好妥协道:“那你买两瓶,老痒也在,我们喝。”   对面犹豫了一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挂了。   吴邪睡不着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给人的心情也蒙上一层水雾,再久一点,半颗心湿漉漉泡在水里,变得浮肿。掀开被子,在床头柜上摸到遥控器,把空调关了,懒得穿衣服,坐起来靠在床头,头发东一撮西一绺乱翘,盯着空调指示灯发了一会呆,手心在脸上抹了一把,拿过手机翻电话薄,找到老痒,按了拨号。   换了新彩铃,《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打了两次都不接听,黄品冠的声音在吴邪耳朵里荡来荡去——到第三遍总算是接了。   “喂?”迷迷糊糊的,八成刚睡醒。   吴邪道:“给你一分钟,先醒醒再听我说。”   老痒安静了几秒:“老……老吴?”又过了一会,手机里传来几道轻微的摩擦声,大概是坐起来了,“醒了,你说。”   “就今晚,要让你帮我撑一下,我……”      跟张起灵两个人在家随便弄了顿午餐,吃完匆匆收拾好,一个写稿一个上网熬了一下午,临近六点就往吴邪爸妈那去了。庆幸的是吴三省生意上一如既往地忙,一个端午节也不看重,文锦也不来,吴二白远在长沙。   吴一穷夫妇住的是旧小区,吴邪上初中时候搬进来就没改动过,外面看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泥色,防盗笼也爬了锈,给房屋的印象分往下拉了一段。楼层倒是比吴邪和张起灵的都高,两个人进了电梯也没说话,好像又回到前几个月,晚上在公司偶遇的时候——盯着红色数字发呆,直到“叮”一声响起,数字定在20上,电梯门打开,才走出去。吴邪走前面按门铃,张起灵拎着酒和几件补品跟在后面。   老痒来开的门,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勾勾朝吴邪刺过来,早料到如此,吴邪自然地闪开视线,往里走,老痒的视线又移到张起灵上,脸上化出一个笑,侧起身子给他让出道来。张起灵跟他点头打了招呼,跟着进门,在玄关处换上吴邪给他找好的拖鞋。听到开门声,吴一穷从沙发上站起来,吴邪他妈也从厨房跑出来了,吴邪怕张起灵还是以往那副性子,正要从背后掖一下他的衣角,却见这人已经几步走上前,道:“叔叔,阿姨,我张起灵,吴邪的同事。”话说完,袋子已经朝离他较近的吴一穷递了过去。   吴一穷笑道:“张总监?跟小邪说的一样,一表人才啊。不过东西不能要,大家一起过个节嘛。”   吴邪走上前把东西接了过去,放到茶几上,道:“跟他说不用了,偏买回来,搁着也浪费了。”   吴妈妈当即数落了吴邪几句,招呼张起灵坐下,饮水机的水已经提前烧开,空茶杯和茶叶也放好了,热水冲进杯子里,杯里的茶叶受惊似的上蹿下跳,跳进吴邪心里。吴妈妈把茶放到茶几上,嘱咐张起灵别拘束。他道了谢,见吴妈妈要回厨房,又从沙发上站起来,道:“我帮您。”   吴妈妈愣了一下,忙笑道:“怎么行,你是客。在这看电视,聊聊天就行了。老痒你们也认识?”看来吴邪早上的电话没白打。   张起灵笑道:“认识,一会饭桌上吴邪我们三个还要喝几杯。粽子我也包过,肯定没您做的好,不过还过得去。”   又客套了几句,吴妈妈到底是凡人,没一会就给他说得心花怒放,带他进去了。   电视在播地区新闻联播,吴一穷手里捧着茶,不怎么说话,看得太专注。吴邪和老痒只觉得耳畔轰隆轰隆的,眼里的世界整个都颠倒过来——都呆了。大约十分钟过去,地区新闻联播播完,进一段广告,吴邪见老痒掏出手机。没一会,他的手机振了一下。   [吴邪,我看到了终极]   吴邪忍住笑。   [那书别看了,作者太后爹]   吴邪心乱,新闻播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痒和吴一穷聊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一直迷迷糊糊地玩手机,找你妹最简单的地图也玩不通,隐约听到厨房里的对话——公司的情况,两个人的部门,文锦,公司里的姑娘,两个人经常接触的朋友,全都提过来——至少三天,张起灵累计对他说过的话都没有现在和他妈说的多。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接下来的计划,连张起灵也没给说。      张起灵比想象中配合太多,老痒当然也不会拘束,一顿饭下来都很愉快。吴一穷话不多,问了些工作上的事,听到他要写出版稿,又感叹早先就让他跳,网编待遇差了,他自己乐意,怎么也说不通。张起灵不说,老痒也比他混得体面多了。吴邪不敢贫嘴,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其实一直以来父母都挺尊重他的意愿。拿相亲来说也是,他妈虽然急,但见面后说句不喜欢,也就不逼了。   后来吴一穷不怎么说了,话题自然被吴妈妈拉到结婚上,听到张起灵也没谈,说以后给吴邪看的时候帮他也物色物色,张起灵笑了笑,埋头剥手里那只蜜枣粽,没表态。吴邪的视线追着他的手跑,看样子是个吃粽子的老手,剥粽叶十分熟稔,动作快,粽叶没有撕坏,里面的糯米形状也完好,喜欢剥好以后放到碗里,用筷子插起来吃。相比下来,吴邪就鲁莽多了,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没变过,粽叶胡乱撕,还没完全剥好就直接狼吞虎咽,嘴巴周围和手上都黏了水泽和糖泽,少许几粒糯米,然后再把粽叶上残余的糯米舔干净,他妈一直说他跟小狗似的。   饭桌上的话题还是绕着结婚走,吴妈妈单刀直入,吴邪和张起灵变着法子打游击战。老痒更厉害,反复强调在杭州已经有目标了,吴邪忽然就想起他换的彩铃——看来希望挺渺茫的。   吴妈妈包的大都是咸粽,也考虑老痒的口味,包了不少蜜枣的。还来了一把兴致,让其余三人猜自己碗里的粽子是张起灵还是她包的。这当然不难,张起灵大概没怎么包过粽子,现在买速冻都习惯了,也难为他能包出来——所以卖相上和吴妈妈的差别比较明显。吴邪故意猜反两次,拣着卖相差的吃。   好说歹说,饭后总算把张起灵撵到客厅看电视,老痒要帮忙也给驳回了。吴邪跟他妈收拾碗筷,外面又开始下雨,还是不大,像是老天也终于淌汗了,雨点斜飞在窗户上,撞成一片水花,很快又被热气吸干。吴邪把最后一批碗筷放到水槽里,转过去关窗,顺便把连接餐厅的玻璃门也拉上了。不到十平米的小空间封闭起来,热气更加狂躁,争先恐后往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钻,没一会就把汗给挤了出来。   吴妈妈把一只粘满泡沫的碗往吴邪的清水盆里一放,道:“想闷死你老娘?”   吴邪讪讪一笑,道:“下雨了。”   吴妈妈道:“下雨就不热?这点雨能冻着你?打开去。”   吴邪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去开了门——只开了一半。不过空气总算得以流通,吴妈妈也没再说什么。倒是把声音压低了些:“小扬喜欢的那个杭州姑娘怎么样,干什么的?”   刷完一只碗,放到流理台上,吴邪挑眉道:“八成没追到,他也没跟我提。”   吴妈妈道:“小扬条件挺不错的啊,你就爱数落人家。”   吴邪皱了皱眉,又笑起来:“您这是挤兑我啊。我是实话实说,我还不了解他?我单了这么久,他要是搞到一个,梦游都要给我发照片来。”   吴妈妈抿了抿嘴,埋头洗碗,过了一会又道:“那位张总监,追他的姑娘不少吧?”   “应该……”吴邪耸肩,“不少。”没给她再接话的机会,吴邪抹了一把漂在盆沿的泡沫,道:“不问我了?”   吴妈妈扭过头看他一会,笑了:“能问出个什么来,你不还是老样子?”   吴邪笑了笑:“您对我有点信心行吗?”   吴妈妈笑道:“问紧了你又烦——不问也不行,只能松一点了。和你读书时候一回事,不可能不问,问多了怕你反感。”   吴邪忽然沉默下来。   瓷碗和盘子碰到一起,乒乒乓乓的,尖得像颗针,从耳朵里进去,刺激神经,扎入心脏,贯穿全身。痛感将深埋在身子里的一种名为恐惧的物质催化,胀大,像积了水,冷冰冰的,最后从毛孔里汩汩地冒出。   他停下手。   “妈,跟你说件事。”   吴妈妈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表情,愣了一下,又笑起来:“给人甩了?”   吴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不是对我没信心了。”   吴妈妈道:“所以被甩了呀?”   吴邪苦笑道:“我说认真的。”   吴妈妈停了手,表情渐渐严肃下来。   吴邪又安静了一会,刷完盆里所有的碗,倒掉脏水,拧开水龙头又接了一盆干净的,动作停下来。两只手拄到水槽边缘,垂下眼,声音压到最低。   “我是同性恋。”   龙头没拧紧,一滴水落进盆里,溅出一小片水花。      张起灵给吴邪裹上老痒送下来的外套,将其硬塞到副驾驶座上时,密集的雨点子已经有豆大了。给他砸上车门,跑到驾驶座那边,钻进车里,关好这边的车门,又够过去给他扣安全带。吴邪像只木头,不动也不反抗,就这样呆呆坐在那里。   他没有马上开车,给自己也系好安全带,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挡风玻璃外面黑压压一片的绿化带。雨水成群结队拍上来,又被雨刷利落地抹去,但毫不气馁,卯足了劲,马上又扑上来。   他们是听到厨房里瓷碗砸碎的声音冲进去的,吴邪眼睛红红的,他妈脸上全是泪,女人的眼泪是真不值钱,就他们回过神来的几秒,他妈的眼泪刷刷又多了一重。就像现在的雨,止都止不住。张起灵说不出话,指望老痒能救场,他却哑了——吴邪母子俩一声不吭。   最后是吴一穷把吴妈妈拉开了,没马上问,老痒跟出去了一会,再回厨房,就让他带吴邪先回去。这句话一出,搭上表情,很明显,老痒也是知情人了——吴邪事先留了一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没有减小。他把手搭到方向盘上,迟疑片刻,道:“你心急了。”   吴邪木讷地抬起头,转过来瞪住他:“你怪我?”   张起灵道:“之前说今天只是认识一下。”   吴邪道:“我他妈忍不住了,你不高兴?”   张起灵皱眉:“你先冷静一下,别带情绪。”   “我怎么带情绪了?”吴邪道,“老子豁出去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你现在给我摆脸色?”   张起灵扭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视线重新放回前方,扬手砸了一下方向盘。吴邪脸色更差了,死死盯住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半晌,才咬牙道:“我现在就可以滚。”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道:“首先,你的确是鲁莽了,你和我商量没有?”顿了顿,他还是不看他,“其次,你现在根本不讲理。最后……”   “和你商量?”吴邪道,“我他妈就是怕你缩,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你不敢我敢!”   张起灵眉心越拧越紧。   吴邪道:“你不高兴可以走——不,我走。我还没说我喜欢谁,你现在跟我划清关系,就什么事都没有。”   张起灵道:“我只想问你,考虑好后果没有?”   吴邪没出声,侧过身去开门,用力掰了两下手把,当然打不开,车门锁了。他用力捶了两下,两声闷响,比外面的雨点子还要凶,每一下都砸在张起灵心上。他到底是忍住了,没管他紧接着追过来的视线,开了车。   吴邪盯了一会,身上的刺似乎慢慢软下来,最后成了毛,黏了水,紧紧贴在他身上,把他包裹起来,凉冰冰的。时间还不是很晚,但下雨的缘故,路上车流很少,柏油路面滑腻腻的,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让人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吴邪想让张起灵开慢些,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转开头,透过被雨水覆了一层膜的窗看模糊的街景——明明没哭,却像泪水模糊时候看见的世界,淋漓的,破碎的。很多铺子已经关门,只有路灯和霓虹坚持运营,零零星星几点,像打碎的五彩玻璃——但在这个风雨夜里,这点光足够了。      解雨臣的电话是在他们上楼时候打来的。吴邪站在楼梯转角听,张起灵也没继续走,跟着在旁边停下。几乎都是解雨臣在说,吴邪难得当了回哑巴。过了一会,大概烦了,零零碎碎回了几句——“我有我的想法。”“不是突然,我想很久了。”   解雨臣最后一句话声音有些大,张起灵也听到了。   “你考虑好后果没有?”   像一盆水从头顶浇到脚跟,吴邪又沉默下来。   只差一段楼梯就到了,张起灵干脆不再停留,迈出步子,打算先去开门,到浴室放一缸热水。才走两步就听到吴邪的声音,很轻,咬字却清晰异常。   “考虑,我就是考虑太多了,你才觉得这么草包。”   脚步顿了一下,张起灵走上去,摸出钥匙开了锁,给吴邪留了门,去浴室放热水,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悬着的心落下一截。水声哗啦啦的,有些吵,掩住了外面的动静,他等了一会,直到水满了,手放进去又试一次水温,随手开了浴霸,转身正要出去看看,吴邪已经换好浴衣进来了。   没顾他的视线,径直走到他身边,弯下身试了试水温,随手脱下浴衣,一丝不挂地跨了进去。两手扶住边沿慢慢坐下,曲起膝盖,屁股慢慢往下滑,上身也逐渐泡在水下。热气把他脸上的皮肤蒸得发红。他瞌上眼睛,盹了分把钟,又睁开,恰好对上他目光。   到底谁也开不了口。最后是张起灵先撤开视线,拉上门走了出去。   不想再吵了。   回房间开了电脑,开了公司网站附属的论坛,八卦帖烂菜叶一样遍地堆,连翻几页也不见什么强悍技术贴,其实就算有,大概也看不进去。关了窗口,登一个星期没开过的私人微博,几十条艾特蹦出来,大部分是黑眼镜的,跟论坛八卦帖一样的烂菜叶,拣了两条看看就没兴致再点。剩下有两条是上礼拜请脱团客同事的随手拍,女朋友也在,艾特了部门一大堆人,评论肯定是一片抒发羡慕嫉妒恨的,不用点也知道。另外还有几条,云彩、霍玲还有部门里几个女同事的,直接忽略。   手机振了一下,有新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我解子扬,存一下w]   略微一愣,马上存下来,等下一条短信,然而十分钟过去,一点动静没有——只是存一下?   短信又来了。   [存‘老痒’吧,叫我老痒就行]   张起灵回了一条,就一个“嗯”字。   后来真没再来了。不是找他谈判的——算是友好?扫一眼时间,马上关了机,回浴室,在洗脸池旁边用盆随便冲了个澡——浴帘拉上了,看不到吴邪。擦干身子就回卧室睡觉。翻了两次身,越来越精神,黑暗能够萌生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再通过寂静无限放大——他的恐惧却来自胸腔深处,再让黑暗和寂静一并催化膨胀,越来越大,快要将他整个人挤爆。   然后浴室门响了。   听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有节奏的响动,越来越近,没有停顿,卧室门被直接推开,又关上。没开灯,他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身后的床垫陷下去一截,动静忽然止住。他忍住没有翻身,黑暗会说话,他心里在说什么——他却听不到。   一如八年来的日日夜夜。   吴邪终于躺下来,起初没动,没一会忽然焦躁起来,翻来覆去好几次,把床垫折磨得受了惊一样发颤。最后不知道面向那一边,忽然就停住了——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张起灵浑身一僵,那双手缺越收越紧,仿佛要把他的腰都勒断。紧接着,吴邪的脸贴到了他的背上,隔着单薄的工字背心,他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   然后他听到一句话。   “我只是想给你个家。”   他整颗心都缠了,眼睛闭得更紧,不知不觉,手捏成拳。   “本来我也这样想,急不在这一两年。我要给爸妈足够的时间认识你,熟悉你,喜欢你,像看待老痒解雨臣一样看待你,再慢慢暗示他们我不喜欢女人……”吴邪在他背上咬了一口,又道,“知道那个酒吧里的女人说的是你以后,我就改主意了。我爸妈不是不讲理的人,朋友那边无所谓,瞒一辈子也行,大不了以后换个地方工作,我不在乎他们认不认可。最好谁也别知道,谁也别让你动摇。但爸妈那里不行……我要给你个家,张起灵。”   安静了好久。   黑暗再可怕,也敌不过他身后这束光。   张起灵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松开一点,吴邪犹豫半晌,才松了两只手指,张起灵心下好笑——简直像个孩子。翻过身,肩膀绕过去,把他一整个拉进怀里,让他的下巴搁到他的肩上,含住他的耳垂,又是舔又是吸,几个回合下来,吴邪上身软了,下身硬了,和他逐渐抬头的一根碰在一块,接吻似的。   张起灵放开他的耳垂,轻声道:“帮我。”   如果不是房里黑黢黢一片,应该能看到吴邪发窘的表情。安静了一会,搂在他腰上的手松了一只,笨拙地褪下他的内裤,手又缩回去,随后捞起他的阴茎,跟刚刚接吻的那根握在一起撸动。张起灵压着喘息,在他耳后鼓励性地吻一下,道:“我无所谓,怕的是你没了那个家。”   吴邪闷声不说话。   张起灵又道:“除了我,你还有很多东西。”   吴邪抬起头,似乎在漆黑一片里盯紧了他。   “我不值得你去赌。”   接下来的时间都在撸管上,吴邪不答,张起灵也不再开口。前者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懈怠,张起灵下意识将他越搂越紧,两个人的喘气缠绕在一块,时不时凑近脸接一个短暂的吻,舌尖相互舔舐两下就结束,少了点情色的意味。更像在品尝,静下心来尝尽对方的味道,从舌尖传递到心底,再反复保存。   射了吴邪一手,还是握着不放,两根家伙紧贴在一块,吴邪忽然笑了一声,道:“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张起灵沉默片刻,笑道:“要挟?”   吴邪道:“不然你以为?”   张起灵道:“我以为同归于尽。”   看不见也知道吴邪脸上变成什么表情。难得地,吴邪没有顶回来,两个人无端又被拉进沉默的泥沼里。张起灵把上面的手往上移,放到他的后脑勺上,手指插入头发里,夹住几撮,又曲起手指,稍稍松开,滑到尾端,让其掉落。再把手掌往上移一点,轻轻地揉。大约过了半支烟时间,他停下动作,手滑下去重新拥紧他,道:“别离开我。”   吴邪在怀里颤了一下。   张起灵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像只讨好主人的宠物:“明知不值得,还是不想你走。”顿了顿,呼吸扑在他的嘴唇上,“没有我,你可以过得更好。”   他能感觉吴邪在狠狠瞪自己。两个人再次沉默下来,他间或在吴邪唇上吻一下,又停下来,也不合眼,一直紧紧抱着他。   “你要我怎么过得更好?”吴邪忽然道。   张起灵身子有些僵,一动也不动了。   吴邪继续道:“活到死也不要注意到你?娶个秦海婷那样的女人,再生个秦妍那样的女儿,她叫我爸爸,再叫你一声张叔叔?”   没有回音。   吴邪的气势忽然软下来,主动去咬他的唇,舌头跟着舔,厮摩了很久,才尝试着撬开他的唇,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又温柔到极致,主动去舔他的舌头,再带着卷动,手从背心下角钻进去,掌心贴着偏冷的皮肤,从腰椎一路往上,到肩胛骨,颈曲,他的手温偏高,抚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春风拂过的大地,下一刻就要草绿花开。   张起灵开始回应,不似先前的小心,舌尖的搅弄显得凶狠,急促,吴邪嘴角很快有口水流出来,再被他舔掉。吴邪开始退拒,他又追上上去缠住不放,手死死按住他的背,从没见他对他用过这么大力气,听到吴邪的喘息越来越重,才逐渐松开他的舌头,最后舔舐几下,把舌从他嘴里退出来。   吴邪喘得厉害,他一刻也不等,又凑上去,用侧脸摩他的侧脸——吴邪脸上有刚冒头的小胡茬,不贴过来还发觉不了,轻轻戳在他皮肤上,有点疼,密集的疼成了氧,他爱狠了这种感觉,像嗑药一样,会上瘾。舍不得离开,就这样蹭了很久,忽然感觉到一股湿意。他停下来,舔了一下。   咸的。   张起灵整个人忽然像被冰雪冻住。   拥着吴邪的手想撤回来擦他的脸,心又下了另一道指令,强制双手一刻都不要放开。僵持很久,他重新把脸凑过去,用舌尖舔那片咸湿东西。舔中带着吻,每一下都很长,像要稳进他心里去。   “别离开我。”他听见吴邪说。   他蓦地停住。   吴邪把手从他腰上撤回来,捧起他的脸,道:“你他妈把我的台词都抢了。”略微一顿,“解雨臣也过去了,老痒他们都知道了。我爸妈那边,该给他们时间。我不保证很快——或者说,要多久,我不知道。但只要你别走,我就能带你回去。”   安静片刻,他又道:“只要你别走,对我有点信心。”   卧室靠近小区大门进来的大道,听见汽车鸣笛声,大概有人喝多了,扯着嗓子大骂,口齿不清,大部都听不懂。屋里太静了,吴邪下意识竖直耳朵听了一会,才大体听清醉汉反反复复说得最多的一句“老子什么都给你,你他妈凭什么去跟别人搞”。   雨还在下,把楼下茂盛的槐树打得刷刷响,窗户上是踢踢踏踏的击打声,吵成一团。大概有保安追了过来,零零碎碎劝了些什么,这次任吴邪再仔细听也听不清了,声音太低。   张起灵忽然把他拥紧了一些。   “我爱你。”      没有凭什么。   我爱你,就可以什么都不要。         [全文完]         双人床与高中日记      这个夏天,用胖子的话概括就是——老天都他妈热恋了。   这种气温,饶是吴邪和张起灵也不乐意黏在一块睡了,空调也拯救不了两个一米八男人挤单人床的燥热。上半夜倒是乐得开心,下半夜就没法过。吴邪睡相不好,本来就不安分,半夜把腿搭到张起灵腰上,膝盖顶到张起灵重要部位也是常事,现在气温一高,更变本加厉,直接踢人下床了。头几晚上张起灵还很耐心,从地板上爬回去,帮吴邪把薄毯拉开一些,继续睡。持续一星期,干脆躺地板上睡。再过了三天,吃晚饭时候,吴邪收到张起灵要换张双人床的决议。   吴邪心里发堵,还是点了头,说床他来买,当然被驳回了。   不是说床只能一张?想归想,没敢问。但心里的不愉快还是没完全压抑住,抓住空闲就往外跑,最后是张起灵一个人去挑,礼拜六让人把家具送了过来。原先的单人床搬到张起灵的书房里,卧室稍微改了一下布局,衣柜移到床的位置,双人床走向不变,移到中间,不靠墙,两个人下床都方便。空调从床尾对着床头吹。      后来一个星期,席卷半个中国的大雨不期而至。据说是某些人拿手机对某人点烟求雨的效果,雨水来得爽快,像出生孩子的眼泪,毫不拖泥带水,有些陈旧的背街背巷,路面窄,排水差,淹到了脚踝。头几天倒是深得人心,后来雨势越来越缠绵,人到底是排斥阴雨的,骂声跟小巷子里的积水一齐涨起来。胖子也参与过求雨事件,被骂得挺惨。   就在这几天里,吴邪和张起灵从双人床上的背对背,到了分房睡。   吴邪睡卧室的双人床,有空调,睡前闷热,开了冷气忘记关,半夜打着哆嗦起来摸开关。顺便把耳朵贴门上听对门的动静——当然是毫无动静。   乐得凉快。   给自己扔出四个字,打个哈欠又钻回床上。   事情的起因在一本日记,十年前文具店里烂多的那类笔记本,软皮,三十二开,纸质一般,封皮也已经卷角了。吴邪高中时候写的,他以前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一来爱好写作,为练笔,二来也是纯粹想把一些事记录下来。大概是当时搬书过来时候粗心,没归类好,这本日记夹进了古龙小说集里。新床买来的第一天晚上,张起灵到他书房找书看,就发现了这本。当时他也在那间书房,忙凑着笔记本写稿,张起灵问能不能看,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等临近十二点,关了文档准备离开书房,才想起日记里的内容。   几乎半本日记的笔墨都压在一个女生身上,严格意义上的初恋,第一个搞到手的姑娘——当然,不是九零零零后所谓的“搞到手”。但也够他悔的了。高中时候文艺一点,有时候很简单一件事,经过脑内加工,会叙述出言情小说特有的色彩。东野圭吾说过,每个写日记的人,其实潜意识里都想象着有人在看。所以日记并不会完全写实——何况当时还走文青路线。   走进客厅时候灯已经关了。匆匆忙忙走到卧室外,拧开门看了一眼,张起灵在里面,人大概已经睡了,台灯还给他留着。吴邪心跳逐渐平稳下来,轻手轻脚关了门,去浴室冲澡。   最近浴袍也懒得穿了,一条内裤就满屋跑。冲完澡,吴邪照常光着上身再回卧室,关好门,张起灵大概已经睡熟,侧着身子朝外睡,薄毯拉到腰,没脱背心。台灯那点微弱的光打在安静的睡颜上,坚硬的五官像经过羽化处理,变得柔和起来。吴邪放轻脚步,贼一样摸过去,弯腰亲了一口。恍然回神,视线往床头柜上扫了一遍,不见日记。轻手轻脚把地板也搜寻一通,半片纸屑都不见。也许在他书房里?马上又打消了过去找的念头。他还没擅自翻过张起灵的书架和办公桌。两个人心里还是有把持,再如何喜欢,还是要给对方留一点私人空间。今天完全是他自作孽。   又走回张起灵那边,准备关台灯,视线再次掠过他的脸时候忽然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枕头下面?应该还没看到恋爱部分?现在拿回去,明天随便搪塞个理由,张起灵屁也不会放一个。   那,说干就干?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钻到枕头底下,手掌尽量放平,动作慢成蜗牛爬。浑身血液倒涌,比小时候去他爸房里偷西装穿还紧张。半只手掌进去,什么也摸不到,他皱了皱眉,看了张起灵一眼,又往更深处摸。   没有。   思忖良久,只好把手退回来,然而才抽回半截,手就被抓住了,他心口猛地一跳,垂眼看去,张起灵大睁着眼睛,目光清明得很,哪里还有睡意。一股火窜上头顶,想挣开他的手,手腕却像上了镣铐似的,除非把手砍了,才能全身而退。只好放弃,任他箍着,迎上他的视线,良久,道:“没睡?”   没回音。   早料到。吴邪抿了抿嘴,又道:“我拿日记,还以为你睡了。”   张起灵盯着他看了半天,松开手,道:“扔了。”   吴邪一怔,“扔了?”   张起灵合上眼。又装死。吴邪盯了他好一会,站起身,捻灭台灯,关了空调,绕到另一边,上床睡了。很宽的床,背对背睡床沿根本碰不到一起,还是盖同一条摊子,中间空着,感觉很不自在。吴邪一夜没睡好,一直到天亮,也没再把腿搭到张起灵腰上。   一旦吴邪不说话,两个人的生活就跟默片没两样了。不交流,但至少还有默契,不会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吃饭,冰箱空了还是轮流去超市。晚上各窝各的书房看书上网,到点回卧室熄灯睡觉。吴邪一连几晚上没睡好,不敢睡熟,就怕早上起来又整个贴到张起灵那去。坚持三个晚上,第四天终于耐不住背后空牢牢的感觉,往后缩了缩,睡到床中心,挨近张起灵的背,没靠过去。   “睡了没?”试探着问了一声。   还真得到了回音。   吴邪停顿一会,道:“你真的够了,谁没有一点过去?十多年前的事,你别让我觉得看错你行不行?”   张起灵不说话。   吴邪又道:“你要我怎么样?把高中时候的东西一起撕了,当那三年压根没存在过?”又是一阵寂静,吴邪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站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张起灵也下床了。率先去开门,他还来不及问,就听他道:“我过去,你睡这间。”   像长年累月下来给杂物堵了的旧筛子,吴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什么都能被他一眼洞穿——不能说洞穿,要是真如此,怎么会“体贴”到主动替他过去?至少应该留住人吧?他最擅长这样,不温不火,以最温柔的形式给他一耳光,把他架在高处,找不到下去的路。   咯吱一声,门开了个口子,又关上,还有什么也一并裂开了。   一个人睡,不用担心早上醒来整个贴在张起灵身上下不了台,还是睡不好。床太大了,像一片荒原,寸草不生。      大约持续了一礼拜。张起灵出去应酬,还是按时发了短信,吴邪没回。晚饭随便买份快餐就应付了。天没黑就钻进书房埋头写稿,上礼拜就已经写完一半,发给老痒,昨天收到回复,说照这样下去过终审没问题,他的同事也很看好,等写完再提交最后审核。他又把这两天写的发过去,今天一上线,被喷得一塌糊涂,老痒跟他说话向来不绕弯子,意见就两个字:重写。   吴邪心里也有底,干脆利落,马上彻底删除。这两天不能写了,只能暂时歇一歇。关掉WORD界面,他打开PPTV翻电影,打算随便看两部就睡了。翻的是喜剧,美式幽默一直和他的笑点相合,一个多小时看下来心情也好了许多,没有听片尾曲的习惯,关闭后又开始找下一部,才翻了两页,手机忽然响起来,以为是解语臣又约活动,脑子里迅速打了个回绝的草稿,结果翻出来一看,是黑眼镜。他盯着手机愣了几秒才按了接听。   “小三爷?”   那边乱糟糟的,黑眼镜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吴邪应了一声。黑眼镜又道:“现在有空么?”   吴邪道:“在家。”   黑眼镜道:“我给你地址,就现在,你来接哑巴?我走不开。”   吴邪一愣,马上关了窗口,鼠标移到左下角关机,道:“他没开车?”   黑眼镜道:“喝多了点,只能叫出租。”   吴邪一边站起来,摸了摸裤腰,没钥匙。这两天昏昏叨叨的,也不知道随手放到哪了。回家时候好像先进了书房开电脑?桌上乱糟糟的都是书,心里一阵烦躁,一通乱翻,几本砸到了地上也不顾,但找东西就是这样,越是急越找不见,又想到张起灵在那边醉醺醺的样子,抓起一本就往地上甩。“啪嗒”一声,书籍先着地,砸得太响,大概黑眼镜也听到了,问怎么了,吴邪也不理——就在刚刚扔开的那本书下面,他看见了日记。   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时候放回来的?   脑子里嗡嗡一阵响,又隐约听见黑眼镜道:“欸欸,先别发火。今天我要帮哑巴说句话,他向来不多沾酒,今天这广告公司的娘们太他妈能喝,整一个酒罐子,就咬准他灌。这两天他也心情不好,我给他挡也是好心没好报。”   吴邪总算把注意力从日记上拔回来,余光瞥见钥匙,就在笔记本后面,本子张得太开,给挡住了。拿起来挂到腰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过来了,你先别出来让他吹风,雨刚停,有点冷。”   黑眼镜笑道:“行,你到了再给我电话。”   吴邪顺手取了沙发上的外套,拧开门出去,关上门,正准备跟黑眼镜说挂了,忽然停他道:“跟老裘干,迟早饿死。小三爷考不考虑跳槽?”   吴邪一愣,道:“跳什么槽?”   黑眼镜道:“我跟哑巴这几天都在商量……没跟你说?”   吴邪心口给刺了一下。   半天得不到回复,黑眼镜又道:“我们服务器老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们也知道。五一那次就给我们整得半死,累死累活,论坛上挨了一身口水。本来就是服务器的原因占大头,这几天小问题特别多,你们那边也一个接一个反应。就这礼拜一,哑巴跟老裘提了更换服务器的事,那老头没脑子,不答应。哑巴被喷得挺惨,说主要还是我们的问题。”   吴邪没说话。   礼拜一,就是翻日记的那天。   走到楼下,挂断前听黑眼镜又补了一句:“省点小钱,今后流量流失才要亏大钱。”   已经顾不了钱不钱的,他脑子里全是张起灵。      把张起灵塞进出租后座,吴邪对黑眼镜道了谢,被后者取笑了一通——真成准媳妇了。不给吴邪发作的机会,扔完话就溜了,张起灵撤了,他还要回去撑一会。和司机说了地址,吴邪关上车门。张起灵紧靠着另一边坐,他也没挨过去。黑眼镜说该吐的已经吐干了。现在看他没有太难受的样子,吴邪心落了一截。都说平常话少的人喝了酒发差特别大,张起灵是个例外,车子跑完两个十字路口也没听他说一句话。一直盯着窗外,目光像八爪鱼一样钉在玻璃窗上。吴邪干脆就看他,眼睛盯累了,视线稍微移开一下,这一来有了大收获,目光转到后视镜上的时候,恰好抓到张起灵偷瞄过来。吴邪盯过去,他又闪开,继续看窗外。毕竟醉了,跟平常也不是完全一样?吴邪来了兴致,又假装移开视线,盯住后视镜守株待兔,和宋国那个农民的结果不同,他遇到一只喝醉的傻兔子,没一会,大兔子的视线又飘过来,再次让吴邪抓个正着,又若无其事闪开。如此循环,给抓了不下五次,吴邪的笑憋了又憋,肚子都快炸了,再等,傻兔子总算不撞了。   以为他学聪明了,再仔细一看,竟然歪头靠着窗户睡着了。吴邪想了一会,手伸过去拍拍他的肩,屁股往中间挪了一点,还没睡熟,他很快醒过来,一脸懒散地看他,还皱了皱眉。吴邪继续憋笑,指指自己右肩膀,道:“这边睡。”张起灵盯着他的肩膀看了好一会,眼里透出一丝狐疑,吴邪又道:“不用看,有肉,软着呢。”   又思索一通,才往这这边攒了攒,跟胶布似的紧贴住他,头靠过来,合眼。吴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缓了一会,确定不是在做梦,抬起一只手搂住他。司机忽然道:“喝这么多?”   吴邪笑道:“刚失恋。”   司机一愣,道:“给甩了?多大个女人,没了再找嘛。”   吴邪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跟他说,没办法,死心眼,没那人活不下去了。”   司机叹了生气:“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生活好了,恋爱至上了。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放我们小时候去,填饱肚子就偷乐了。”   吴邪道:“可不是,就该把他扔你们那年代去体验一把。”   司机笑了:“不过时代不同了不是?”   吴邪道:“不同也不能这样吧?你看他这样,我送他到家,要是一个转背,他自我了断了怎么办?”   司机愣了愣,道:“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你真得守着。”   吴邪笑了笑,没答话了。      到小区门口,付了钱,把张起灵拽下车,问能不能自己走,他点头,吴邪也就不扶了。两个人一路走到单元楼下,不是逞强,张起灵还真能走稳,跟个没事人一样。单元楼门一般都虚掩着,今天给锁了。吴邪把钥匙串和手机一块摸出来,一手照光一手找钥匙。好容易找对了,钥匙刚插进锁孔,肩膀忽然被紧紧钳住,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整个拖到墙角,按在水泥墙面上。手里还握着手机,来不及回搂张起灵的腰,他就把脸凑了过来,没有吻,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酒气铺天盖地压上来,吴邪皱了皱眉。借着月光,忽然见张起灵笑了一下。   他一愣,默默把手机揣回包里。两只手都空下来,视线瞟了一眼四周,确定安全,才把手环到张起灵腰上。   “笑什么?”   张起灵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道:“谁把我甩了?”   略微一愣,吴邪道:“又装睡?”   “没那人活不下去。”张起灵轻声道。   一股燥热从耳根往脸上窜,吴邪沉默片刻,道:“我没安眠药。”   张起灵不说话,用鼻尖磨了磨他的鼻尖,对峙半晌,松开手,转回门前面。手放到钥匙上,“咔哒”一声,锁舌弹开,他推门走了进去。吴邪跟不上他的思维,还是加紧脚步跟了进去。一直沉默到家门口,张起灵轻车熟路地找准钥匙,开了门,吴邪尾巴一样跟进去,把门锁好,在玄关一块换好鞋,张起灵忽然拽住他的衣摆。   吴邪抬手开了灯,道:“别闹,给你找东西。”   还真马上放开了。有点意外,明明顺了意思,吴邪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走进厨房,从冰箱翻了一杯酸奶出来。跟解雨臣出去,喝得头疼的次数也不少,常备酸奶醒酒,这点他倒是经验丰富。回客厅不见人,往卧室那边走,果然,里面灯亮着了。张起灵坐在床上,双手拄在两边,像等着听故事的小孩。听见动静,视线马上落过来。   吴邪走过去,边递酸奶边道:“喝完先洗澡。”   张起灵点点头,接过酸奶,吴邪已经插好吸管,他只管喝。咕噜咕噜几声过去,就见他松开吸管,把杯子捏瘪,随手放到床头柜上,抬头盯吴邪。吴邪也盯他——这一看,倒给他又发现了新东西。喝醉的张起灵眼睛比往常要亮,像玻璃弹珠放到日光里,他眨一下眼睛,光泽会跟着闪。吴邪被他盯得不自在,催他去洗澡,后者跟聋了似的,岿然不动。吴邪一皱眉,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推了一下,手马上给张起灵按住。   “日记我放回去了。”   吴邪一怔。果真是喝了酒——会说这种话。他只好点头。两个人一齐沉默下来,没吵架也像又吵了一样。大约两分钟过去,张起灵站起来,要洗澡去了?吴邪跨出去一把拽住他,勾住脖子,脸紧跟着凑过去,他忽然一闪,吴邪根本追不上,对准嘴巴过去的吻落到耳朵下面。整个人霜打了一样僵住。   张起灵却没有再走的意思,声音压低了一点:“嘴里酒味重。”   又给他弄得一愣,吴邪紧绷的身子蓦地放松下来,笑了笑:“想法还挺多。”   张起灵垂下眼睑,过了一会才道:“你的过去怎么样,都没关系。”   吴邪抬眼去看他的眼睛,暗沉沉的。   “只要我不是。”   吴邪觉得心脏被什么怪物啃了一口。沉默良久,低下头去捞他的右手,抬到腰前,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穿进他的指缝里,曲起关节,握紧。张起灵的手心难得这么烫,像把全身的热量都凝聚过来,他两个人的手掌间生出只火炉。   吴邪准备了一箩筐话,都是服务器的事,这下全烂在肚子里,成为一堆废渣。很长一段沉默过去,废渣化成一句话脱了口。   “明天把旧床卖了。”   张起灵抿了抿嘴,笑起来,点了点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